韩家老屋修修补补的计划,正在按部就班、紧锣密鼓地进行中。门窗的打造已接近尾声,眼看就能找来泥瓦匠,开始“除旧布新”。
这天时近中午,韩家院子里,一位老木匠正骑在宽大的条凳上用刨子刨木条,打着卷的刨花不断地刨子里吐出来,而韩家栋帮着一位年轻的小木匠正在“吱吱”地拉锯解木板,大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儿摩托车的马达声,接着看见蓝天宝身子一歪一歪地进来了。
他们的老母亲突然病倒了。蓝天宝进门就故意喘着粗气焦急地告诉蓝天秀。现在已卧床不起,让她最好抓紧时间回去看看。蓝天秀一听,一边是得病的老娘需要去探望,一边是伺候木匠的饭菜还没准备停当,一时急得手足无措。韩家栋安慰她,让她别慌,反正快到饭时了,就让蓝天宝在这里吃完饭,然后再驮着她一块走。蓝天宝犹豫了犹豫,感到这个时候硬把蓝天秀拽走显然太不近情理,而留下来没事似地等着一块吃饭,也有违常情,便提议他先回去,让蓝天秀忙活完再抓紧赶过去。韩家栋和蓝天秀都觉得可行,点头答应。
等着把木匠们伺候完,蓝天秀接着毛三火四地扒拉了几口饭,又到隔街的小卖部称上了几斤点心,便骑上自行车上了路。
心急火燎的蓝天秀,终于远远望见了初冬的香水湾,焦急的心情掺进了些许激动。她突然看见蓝五骑着摩托车迎面而来,眨眼来到她的跟前。她一时误认为是专门来迎她的。
“大姐,你咋这个时候来啦?”蓝五见是蓝天秀,赶忙刹住了车,抢先问道。
“恁大娘病得不轻,我来看看。你这是干啥去呀?”蓝天秀知道自己误会了,急忙说道。
“不对吧,是谁给你捎的信?我刚才去跟俺三哥借摩托,俺大娘还有说有笑的,还嘱咐我路上小心点呢。”蓝五实话实说,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我去金沟有点事。”
蓝天秀联想到蓝天宝去她家时的异常神情,知道大事不妙,认定她上了当,被诱骗回来了。她很清楚,蓝家在追讨吴有爱无果的情况下,已经开始打她的主意。而她一旦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甭想再回去见自己心爱的丈夫了。想到这里,她急忙和蓝五说道:“看来真是听错信了,恁大娘没病就好。俺家里正好请人给帮忙干活呢,光恁姐夫也照顾不过来,我就不家去了,不然一耽误今天就回不去了。你受点累,返回去说一声,一块把点心捎给恁大娘。”
蓝五动员蓝天秀先和他一块回蓝家,然后他再用摩托车把她送回去,但被她婉言谢绝。他只好从她的手里接过了那两包点心,用绳子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发动起车来,一溜烟似地往香水湾跑去。
等蓝五跑远了,蓝天秀便推起自行车钻进了路南不远处一座早已废弃的抽水机房里,藏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她透过机房残缺不全的窗户,发现蓝五骑着摩托车,后面驮着蓝天宝,马达狂叫,卷起一路尘土,风驰电掣,继续往东跑去。他俩肯定是追她去了。她很后怕,也暗自庆幸。
娘家把自家的女儿用暴力从婆家抢回来的例子,从前在四里八乡里可没少发生。蓝天秀担心类似的悲剧会在她的身上重演。她预感到她小两口的苦日子就要来临了。虽然蓝光信曾满口答应会保全她的幸福,但在蓝家更有权威、重男轻女的思想更为严重的钱彩凤看来,她的幸福和蓝天宝的幸福是不可同日而语——蓝天宝既是钱彩凤的亲生儿子,更是她和蓝光明偷偷相恋的唯一爱情结晶,让他得到幸福,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
蓝天秀心惊肉跳,感到天要塌、地要陷,连两条腿都有点拉不动了。她自然不敢沿着来时的大路往回走,便只好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往北走去。
小路两边是一块块处于冬闲的沙土地,到处光秃秃的,这附近就有几块蓝家的庄稼地。她以前没少和家人一块儿来这里干活——春天来埯花生、栽地瓜芽子,夏天来锄草,秋天则来刨花生、刨地瓜。在农闲季节,放学以后,她还经常和要好的小姐妹轧伙来这里打猪草和拾柴火。那时候虽然又苦又累,但却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哪像现在,烦心的事儿接二连三。
蓝天秀终于走上了一条可以骑行的沙石土路,最后经过红石沟,绕了一个大弯子,于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里。
见蓝天秀这么快就回来了,韩家栋忙问咋回事。当着两位木匠的面不便多说,她便谎称钱彩凤只是一时头疼,吃了点药就好了,让他放心。
晚饭后,打发工匠们一走,蓝天秀便急不可待把下午去香水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韩家栋。尽管知道情况不妙,但韩家栋还是若无其事地让她沉住气,不要惊慌失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心应对就是了。
说起来,诱骗蓝天秀回去,钱彩凤也是不得已才想出的计策。
就在前天,在别人纷纷中箭落马之后,钱彩凤便只好豁上老脸,坐在蓝天宝摩托车后边,决心亲自去啃啃吴长善这块硌坏了不少人牙的硬骨头。她在路上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鼓劲,就像当年对付计生工作中的“钉子户”和“茬子头”那样,即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吴长善这只“绊脚石”一脚踢开,一巴掌打晕,让他在老娘的面前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来到吴家大门口,蓝天宝把摩托车在街对过的墙根里停放稳当后,先蹑手蹑脚往吴家院子里探头瞅了瞅,发现大黑的脖子通过一根结实无比的废三角带和那棵粗壮的枣树已经连接得非常牢靠,顿时放了心,便不顾它呲牙咧嘴地吠叫,领着钱彩凤一蹲一蹲地走了进去。
刚走进院子里,钱彩凤便先声夺人,嗓子眼里仿佛糊了一层热乎乎的蜜糖,亲热而甜美地吆喝道:“亲家在家吗?我来看她嫂子啦!”
听到狗叫和钱彩凤的吆喝,吴长善赶快把吴有爱撵进里间屋里藏起来,并随着赵兰香迎到屋门口。
“表嫂子,你来了。”赵兰香脸上挂笑,十分热情地招呼道。
吴长善听到妻子称呼有误,悄悄地用手使劲拨拉了一下她的胳膊,予以提醒,并对来人客气有加地说道:“蓝大嫂,快屋里坐。”
钱彩凤才不管你蓝大嫂红大嫂呢,直接走进了屋里。
自从两家成了亲戚,钱彩凤这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她进屋就翻楞着一双大凸眼,到处撒摸了撒摸;没有发现吴有爱,却注意到西边是间门上挂着厚实棉布帘子的里间屋。她急忙走向紧靠里间门口的椅子,结果被警惕性蛮高的吴长善伸着双手揽住了:“你那边,你那边,你主座上坐。”
钱彩凤“盛情难却”,只好往大桌子东边的那把椅子上一坐。她刚一落座就开了腔:“他嫂子眼看就要坐月子啦,老麻烦你们伺候,我心里不安呀,让外人知道了也笑话。让她拾掇拾掇,和我一块儿回去吧。”
赵兰香正忙着冲水泡茶,还没来得及搭话,就听吴长善口气十分强硬地回答道:“别说俺妮去了她姑家,就是在家也不能跟你走啊。咱是换亲,俺的媳妇子没了,俺能不让俺妮回来?咱得讲个道理呀。”
“恁家的媳妇子没了,该去找他韩家要,赖着俺蓝家啥事啦?”钱彩凤不由得怒目圆睁。
“俺吴家不欠恁蓝家的,恁的妮跟了韩家,恁只能到韩家去要,你到俺吴家来逼债那是走错了门,找错了主……”吴长善豪气干云,不急不躁地回答。“真让我纳闷死啦,恁老蓝家大家大户的,咋就没有一个明白人,连这点儿小事都掰不开。”
赵兰香在旁边听了吴长善的一番长篇大论,心中暗喜。谁说“教的曲子唱不得”,这笨猪还真让有才调教得会讲些道理啦。
吴长善的回答,把向来伶牙利齿的钱彩凤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恨不得找条墙缝钻进去算了。她又急又气,哆嗦着手从夹袄兜里摸出香烟,独自点着吸了起来。
吴长善对一桌之隔的钱彩凤没有把手里的高级香烟敬献给他一支,虽然心里十分不满,但扭头瞅瞅她使劲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吸烟的狼狈样子,心里又不禁暗暗窃喜。他不紧不慢地把烟袋锅子装满点上,吐出一口刺鼻的烟雾,开口说道:“我说蓝大嫂,我有个不大成熟的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就怕说出来——”
“你说,你随便说!”钱彩凤皱着眉头不停地吸着烟,嘴上不耐烦地应着,同时暗自思忖:“看你姓吴的又有啥子臭屁可放。”
“嗨,说起来也不复杂:你跟前的二侄女,我见过一回,可不孬;也该找婆家啦;让她和俺家老大做亲,你看咋样?亲上加亲,多好。只要你看着行,我这边好说。”
“恁吴家的门台子忒高啦,俺可高攀不上。哼,全天下也就是你吴长善能想得出来。”钱彩凤对吴长善的异想天开,气得本来就铁青的脸色更加乌青,刚才还只是手哆嗦,现在是肝乱动,肺乱颤,心里暗暗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那个熊样,净在这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哎呀,蓝大嫂,俗话说得好呀,‘一家女,百家提’;你真不愿意就拉倒,咋还气成这个样子?再说了,就是你应了,我这里也得好好掂量掂量。”吴长善对钱彩凤断然回绝了他的美意并不在乎,见她被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又不免幸灾乐祸。
钱彩凤和吴长善互不相让,继续唇枪舌剑,你挖苦我一句,我讽刺你一声,而赵兰香和蓝天宝却成了忠实的观众,谁都始终没能插进去一句。那个躲在里间的吴有爱更是屏息静听,一直没有闹出任何动静。
事到如今,钱彩凤终于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跟四六不分的吴长善继续纠缠下去徒劳无益。早知他吴长善这么难缠,她说啥也不会拿着自己的冬瓜脑袋来往他这把锋利的擦床子上蹭啊。她不再恋战,抬起屁股,招呼进门就坐在墙根板凳上一直低头不语的蓝天宝走人。吴长善也不客气,急不可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送客。在大黑试图挣断栓绳的狂吠和吓唬大黑的吆喝声中,送客的和被送的,一起往外走去。临出大门,走在最前面的钱彩凤一只脚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一趔趄,险些跌倒。
“俺家门槛不高呀,你咋还吓我一大跳!”吴长善弓着腰,倒背着双手,紧跟在钱彩凤屁股后边,“嘿嘿”一笑,既一语双关,又不无揶揄地说道。
“你吴长善真是一肚子坏蛆。”钱彩凤回头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吴长善。“算你厉害!”
经过这番和钱彩凤的激烈较量,吴长善自认为已经把吴有爱紧紧攥在手心里,他吴家已经扳回了老本,喜不自胜。此时此刻,对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的钱彩凤格外宽厚,不仅对她的“夸奖”毫不在意,反而又开心地“嘿嘿”一笑:“蓝大嫂过奖啦。你路上可得慢点。”
等蓝天宝手握车把几番左转右转,又进又退,好不容易把摩托车掉过头,“突突”地发动起来,钱彩凤抬腿骑在后座上,连头也没回,对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吴长善老两口连个招呼也没打,径直离开了。
至此,钱彩凤终于开始把关注的目光从吴家转向了韩家,盘算着如何尽快把蓝天秀从韩家“抢救”出来。
此时,韩家栋可不愿被动挨打、坐以待毙,他要主动出击,寻找出路。他去小卖部拿上了东西,披星戴月,直接去了陈村陈默合家。
然而,陈默合对昔日服务对象的登门造访,心里有说不出的反感,尽管他当时就叼上了造访人递上来的香烟。他叫苦连天,说他做了一辈子媒,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老蓝家没少来找了他的麻烦,老吴家也不断地来骚扰,现在终于又轮到他韩家啦。他悔恨当初太糊涂,太大意。抱怨韩翠玲咋说也不该来这么一手,她早不愿意就不该答应。现在可好,多少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说他图财害命,连哄带骗,是个杀人犯。
“唉,我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从今往后,费力不讨好的傻事我是高低不能再干了。”
“大叔,您老别难过。玲儿走了绝路,咋说也赖不到您老人家的身上。我后来才听说,不是俺娘把头磕破了,她也不会应下来。”韩家栋哽咽着说道。
“赖不着我?可你总不能去堵别人的嘴吧。老侄子,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的忙,他老蓝家真要让你媳妇回去,我还真是没屁可放。道理就明显地摆在这里,这是换亲。这事儿不论摊在谁的身上,都一样!”陈默合无异于往韩家栋的头上浇了一盆刺骨的冷水。
陈默合如此冷漠,让韩家栋大失过望。韩家才是一系列麻烦的始作俑者,他恨还来不及呢,哪有大发慈悲继续施以援手之说。韩家栋只好告辞,心乱如麻地回到家里。
蓝天秀尽管早就猜到韩家栋肯定会毫无斩获,可是,当她听完他带来的陈默合的一番“真知灼见”,还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不得已向韩家栋说出了她的万全之策:“实在不行,咱跑了算了,远远地躲起来,谁也拿着咱没辙。”
韩家栋眉头紧锁,琢磨了半天儿才说道:“唉,‘三十六计走为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想,还是让咱明山大叔明天先去探探口风再说吧。要是咱自己把自己给吓跑了,那可就荒唐啦。”
蓝天秀完全同意丈夫的意见。
第二天早饭过后,韩家栋去韩明山家里把他的意思一说,老头儿满口答应去单刀赴会,立即骑上自行车开路了。
韩家栋和蓝天秀一上午心神不宁,照应着木匠和泥瓦匠干活的同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韩明山快回来,既给他们带来确切的消息,也好和工匠们一块吃午饭。他们虽然曾几次推迟了开饭的时间,但仍然没有把韩明山盼回来。
眼看日落西山的时候,韩明山终于醉醺醺地回来了。凯旋而归的他,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蓝光信和钱彩凤信誓旦旦地让蓝天秀安心收拾房子,啥时候有空了就啥时候回去看看,不用慌。还告诉他俩,那天钱彩凤只是饭没吃合适,有点肚子疼,很快就好了,让他俩放心。
韩家栋心花怒放,高兴得多加了两个菜,还把一坛子不值钱的散装“平阳老白干”放到一边,特意去街上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高级瓶装“平阳特曲”,好好招待了劳苦功高的韩明山和几位辛苦一天的工匠。
可是,头脑清醒的蓝天秀却认为,韩明山所带来的大好消息,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可以根据蓝家要不要动手来决定是否逃走,但决不能根据所谓的大好消息而主动送上门去束手就擒。因为她对母亲钱彩凤的为人实在太了解,她不能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