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陈默合跑到吴家庄的吴家,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唾沫星子乱飞,眉飞色舞地说开了:“苗家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去年生过一个孩子,可没出满月就得病瞎了。老苗家拿着女婿当儿子,这我是知道的。整齐的院落,新盖的五间大瓦房,那是稀好的一份家业。我是看着有才侄子心眼好,才不让这便宜跑了。我把他俩的生辰八字查看完了,很合得来,那是上好姻缘。大哥大嫂,还有大侄子,你们看咋样,还称心吧?”
原来,陈默合见韩家栋和吴有爱两个人比翼双飞,不知跑到哪片树林里快活去了,而蓝家兄妹俩也是另娶的另娶,改嫁的改嫁,各自有了理想的归宿,只有可怜的吴大嘴还依然孤苦伶仃,让他一直牵挂在心。说起来,他对其貌不扬的吴大嘴倒颇有几分好感——觉得他有良心,讲义气,知恩图报,一直没忘了他这个高媒。吴大嘴每次去陈村赶集,总会到他家坐坐,尽管囊中羞涩,但绝不会空手,或多或少,这次拿包点心,下次提兜水果。年前去赶最后的年集,还又给他送去了一捆烟叶。礼轻情义重,让陈默合很是感动。这不,当他得知红石沟苗家的倒插门女婿身患绝症不治而亡后,立即前去打探,了解到苗家意欲老调重弹旧戏重唱继续招上门女婿,便想到了早已成为鳏夫的吴大嘴。
“我是没啥子意见,哪怕跑到天边,反正他还姓吴。”吴长善答应得如此干脆,自有他自己的小九九:那个死妮子跟着人家跑了,让她给吴大嘴再换个媳妇的如意算盘彻底打不成了;而这个孽子一走,既少了他的一个克星,还省了他的一位宅子,反正有老实听话的小儿子吴有干在身边。他哺咂了一口旱烟袋,滴溜着狡猾的眼珠,又琢磨起一件事儿来:“哎,我说老陈,那他俩以后有了孩子,姓苗呀,还是姓吴呀?”
“管他姓啥呢,反正是你老吴的孙子,咱不能上来就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大嫂,你说是不是?”陈默合没想到一向不省心的吴长善又要节外生枝,连忙转脸对赵兰香说道。
让自己的儿子去倒插门,给人家当养老女婿,赵兰香一开始还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可是,不是倒插门,人家也不会看上他老吴家呀。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兴许还是最好的办法。赵兰香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说道:“说心里话,我是真舍不得孩子离开。唉,还是让才儿自己拿主意吧。”
“现在说啥都是多余,等见见面再说吧,说不定第一关咱就过不了呢。”吴大嘴不紧不慢很有自知之明地回答。
虽然吴有干早就从外面捎信让吴大嘴去打工,可他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应该留下来照顾年事已高的父母,便放弃了这次外出挣钱的机会,不然难说不会错失这次结亲的机缘。
“那好,咱快刀斩乱麻,明天我就带着大侄子去相看。”陈默合一听吴大嘴并没有嫌弃苗家,高兴地说道。
随后,一番虚情挽留,一番假意推辞,只是往前倾倾身子欠了欠屁股的大媒人,重新心安理得地在椅子上继续坐了下去,静等着吴大嘴和他娘出去割肉赊酒,回来好好招待他……
陈默合马不停蹄,第二天便领着吴大嘴去红石沟的苗家相亲。
到了苗家,吴大嘴咧着一张大嘴,对苗家老两口一口一个大叔,一口一个大婶,喊得两位老人心里乐开了花。这老两口儿见吴大嘴虽说相貌不俊,但长得敦敦实实,粗手大脚,可不像前一个女婿,从一进门就天天有气无力,来一阵小风就要担心被刮倒在地,这个保准是个过日子的好把式,他俩的后半生可就有指望了。
吴大嘴对苗家的女儿苗凤英倒是十分中意。然而,苗凤英只看了他一眼,便使劲皱起了眉头。
见自己的女儿有点不识相,苗家老两口急忙把苗凤英喊出了屋子,躲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开始两面夹击。
“闺女呀,咱是过日子,不是去说书唱戏,中看不中用,到头来还是苦了你自己。”一个说。
“恁娘说得全对,俺俩还能再活几天,你要替自己盘算好。”另一个不等苗凤英表态,急忙附和道。
“唱戏咋不行?演个坏蛋,连化妆的钱也省了。”苗凤英嘟哝了一句。
“前一个,我跟恁爹打一开始就都没相中,末了还是依了你。你看看,为他看病抓药,败坏了多少钱,耽误了多少事儿,你就不后悔?这个孩子,看着一副憨厚相,其实心眼活泛着哩,一准知冷知热会疼人。”
苗凤英使劲皱着眉头,使劲噘着能够拴得住一头小叫驴的嘴头子,手指头扳着手指头,两只脚在地上倒蹬着原地走,难为得如同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我和恁娘这把老骨头,搁不住折腾了。咱是招女婿,又不是嫁闺女,人家不嫌弃咱,咱也就烧高香了。”
“那就听爹娘的。”苗凤英尽管有些勉强,可总算答应了。
由于苗家急需人手耕田耙地,收割播种,反正都不是初婚,也不用特意准备,初步商定,等苗家前女婿一出“五七”,就把他俩的喜事给办了。
又过了几天,赵兰香见吴长善吃完饭嘴巴子一抹去院子里凉快去了,就对吃得正香的吴大嘴说道:“才儿呀,我这几天没少琢磨了,咋说咱也是正经人家,恁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人家走了,让我在街坊邻居的面前抬不起头来,等过上年把再抱个孩子回来,更让人家笑话。我看你还是去把他俩找回来吧;让他韩家明媒正娶,也好去了我这块儿心病。”
“也是!反正还没到忙的时候,要去我明天就去。”吴大嘴沉思了片刻后说道。
“别忘了到村里开上介绍信,住个宿啊啥的,方便。”赵兰香提醒道。
“不用,咱又不是去打工,再说那旅馆咱也住不起,听说最便宜一夜也得一块来钱。天也暖和了,我就到火车站汽车站去凑合一夜。他们那些外出打工的,都没少这么干了。”吴大嘴不以为然地回答。
吴大嘴吃完饭,接着就去了黄泥沟,找到老同学韩振焘,向他打听韩家栋在泰城的住址。可韩振焘并不知情,便只好带着他去问韩振纲。然而,韩振纲联想到吴长善曾前来兴师问罪,恨不得株连九族,把他们所有姓韩的统统赶尽杀绝,担心他吴大嘴这次也是去准备找韩家栋的麻烦,目的是让吴有爱回来继续给他换媳妇,所以,只好推说他也不知道。
第二天,吴大嘴依然满怀马到成功的必胜信心坐上汽车去了泰城。可是,当坐在汽车里从泰城穿街而过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原先准备 “顺着地垄揽地瓜”的找人办法显然不切实际,必须改弦更张,另想他法。
下了车,吴大嘴先在汽车站大门外的摊点上买了张泰城城区交通示意图,还花了两块多钱买了只儿童望远镜,然后便蹲在街道边上浓密的法桐树阴凉下,开始认真研究起手里的地图来。等他心中有数了,便从挎兜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煎饼和咸菜,大口吃了起来。吃完饭,他又到附近一个卖拉面的饭摊上,花二分钱,买了碗开水喝了。他接着徒步去了城区北边那座大山的山脚下,然后沿着一条不能叫做路的小山路往上爬了二三百米,坐在了一棵松树的阴凉里。他随后手举望远镜,像军事观察员一样,神气十足,开始一点点仔细搜寻矗立着升降塔或者塔吊的地方。偌大一片城区尽收眼底,条条街道丛横交错,五颜六色七大八小的车辆川流不息,成区成片的建筑有高有低错落有致,根根冒着白烟黑烟或者黄烟的高大烟囱星罗棋布,而铁红色的升降塔和塔吊的影像也不断穿过望远镜的物镜和目镜进入他的眼帘,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由于忘了买上一支铅笔或圆珠笔,他只好把疑似建筑工地的地方,用从旁边的酸枣树上摘下的圪针在地图的相应位置扎上一个小孔。直到他自认为一网打尽,再也没了漏网之鱼,这才把扎上了许多小孔洞的地图仔细折叠好,装进挎兜里,再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摇摇晃晃下了山。
吴大嘴从小就非常喜欢看军事题材的电影,像《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奇袭白虎团》,都不知看过了多少遍。尤其是黑白片的《南征北战》,他是百看不厌,其中飒爽英姿的高营长手持望远镜观察动向的镜头,他是记忆犹新,终生难忘。没想到从电影上不经意学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军事小常识,关键时刻派上了大用场。
回到汽车站,吴大嘴以一块五的价格,把那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望远镜,好话说了一大筐,又退给了卖给他的小摊点。
从此,吴大嘴肩上斜挎着黄色仿军用挎兜,手持地图,按图索骥,开始了寻找韩家栋的艰难历程。渴了,就花上二分钱买上一碗开水喝,除非找不到不花钱的自来水。饿了,就吃上几个自带的煎饼。后来带去的煎饼吃光了,他就买上几个火烧或馒头啃啃。至于菜嘛,他可舍不得掏腰包。等夜幕降临了,他就冒充等车的旅客,悄悄溜进火车站候车大厅里去睡觉。
一连几天累死累活,几乎把泰城所有建筑工地翻了个底朝天,但终究一无所获,几近绝望的吴大嘴,几次想打退堂鼓。这天傍晚,在东郊外,他去拜访了一个同样毫无斩获的建筑工地后,刚垂头丧气地拐到一条马路上,扭头一看,从西边闪烁着万道金光的落日余辉中,朦朦胧胧幻化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来,他顿时又惊又喜。可他又怕看花了眼,急忙抬起手来用手背使劲揉搓了揉搓,并移动身子让路边一棵法桐的树冠把刺眼的太阳遮挡住,再定睛一看,别看走起路来有些拖泥带水,缺少了往日的利索劲,但的的确确就是他寻找已久的韩家栋。
自己煞费苦心所做的周密而细致的准备工作,到头来并没有发挥一丁点作用,吴大嘴不由地暗自发笑。他就近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并下意识地把斜挎在肩上几乎空空如也的挎兜扯到怀里,静等起来。
“妹夫,你咋来了?”韩家栋也早就发现了吴大嘴,急忙紧赶了几步,走上前来,开口问道。
“咱娘让恁俩回去。”吴大嘴头也不抬,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路面,满脸尽是难以言表的委屈表情。
“咱娘——”韩家栋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这才又急忙说道:“哦,我不知道恁姐在哪里。我正在到处找活儿。”
“我和红石沟的苗家定了亲,倒插门,已订好了日子。”吴大嘴这才抬起头,仰起污鼻子糟眼的胖圆脸,看了一眼早已华丽转身为他姐夫的韩家栋。这么狼狈,胡子拉碴,头发长得就像大杨树上的老鸹窝。
“是吗!恁姐要知道了,一准替你高兴。”
还“正在到处找活干”,说得好听,分明是在放烟幕弹,怕顺藤摸瓜找到他俩藏身的窝点;连他吴大嘴定了亲都敢不相信,显然是怕把他俩骗回去。本来就又困又乏、口干舌燥,心里这样一琢磨,吴大嘴仗着如今自认为非常牛气的小舅子身份,开始沉不住气:“这便宜沾了就沾了呗,有啥子不敢认账的?”
“妹夫,‘明人不做暗事’,反正我连你姐的面都没有见过。”韩家栋理直气壮地回答。
一听像堵墙立在他跟前的这个高大男人,根本不想承认背地里做得好事儿,吴大嘴气势汹汹地吆喝起来:“谁是你妹夫?别跟我套近乎,我该喊你姐夫大人才是。你韩家栋忒不地道啦,忒不仗义啦!”
“有才,你要相信我呢,咱就找个地方一块儿吃顿饭,然后你该咋找就咋找,不然,我没闲工夫陪你。”韩家栋说完,拔腿就走。
铁鞋都要踏破了,好不容易终于逮住了你啦,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溜走?吴大嘴急忙一个老虎扑食,从地上猛地窜起来,张牙舞爪地向前一把抓住韩家栋的胳膊。好小子,哪里逃?而韩家栋把胳膊一甩,试图甩掉一身横肉的吴大嘴。两个人你拽我拉,我推你搡,三两下就撕扯到一块。韩家栋越是想把对手甩开尽快脱身,吴大嘴越是紧紧搂住他的腰不松手。两个男子汉就像两个淘气的顽童,在人来车往的道路一旁,你搂着我的腰,我抱着你的头,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有两个赶路的老汉,走过来劝他俩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武,并且伸出手来开始拉架。吴大嘴撕扯中无意摸到了仇家裤子后面的兜里鼓鼓囊囊,知道那里是人民币的集散地,便不假思索,伸手把里边的东西掏了出来,快速塞进了他自己的裤兜里,然后才彻底松开了双手。毫无觉察已遭暗算的韩家栋,丢下吴大嘴,朝城区里边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