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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
    韩家栋一早就告别了老张,离开了金牛区水利局,带着行李前去投奔大鲁班建筑队。

    早上还阳光明媚,但中午过后,却成了糟糕的扬尘天气,好在后来曾下了一阵零星小雨,才把满地的尘土镇住了。韩家栋的心情,就像天气的变化,由清转阴,直至最后非常郁闷沉重。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鲁班建筑队原来的建筑工地,可他们已经施完工搬走了。他又见附近塔吊林立,新起了许多建筑工地,便挨家去打听了一遍,可哪有他们的影子,白白转悠了几乎一天。他见天色已晚,情知再继续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飞乱撞也是徒劳,便打听着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准备到火车站去过夜。

    长长的铰接式公交车上既座无虚席,过道上还人满为患,到处弥漫着男人的臭汗和女人的香汗的混和气味。见蓬头垢面的韩家栋提着行李上来了,乘客们唯恐避之不及,都尽最大的努力主动为他让道,显得十分礼貌。他粗陋的形象,在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乘客中,格外扎眼。有个浓妆艳抹的少妇,由于躲闪不及,被他蹭了一下,她先乜斜了他一眼,然后用细嫩的小手捂住小巧的鼻子,厌恶地把头转向了一边。他很识相地躲到了相对宽松的车子的中间,把行李一放,就近抓住旁边的靠椅,和那些抓着扶手的男女乘客一样,随着车子的开停和拐弯,不断地东摇西晃。

    公交车逢站必停,遇到红灯更不敢乱动,走走停停,终于开到了终点站。等两边的乘客都走净了,韩家栋这才抓起自己的行李下了车。他看准方向,正准备朝候车室走去,肩膀被人从后面突然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三愣子高胜奎。同样又惊又喜的三愣子告诉他,他到附近一家私人门诊部刚看完坏牙,正要赶回工地去。听说韩家栋还没着落,三愣子建议他再回平阳建筑队。

    “蓝天银以前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成了仇家啦,他更容不下我。再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韩家栋让三愣子不用替他担心,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明天再找找大鲁班看看,只要他们没离开省城,肯定能找得到。

    “老虎,蓝经理没少念叨了你,我也一直很纳闷,该不是他觉得他蓝家忒对不起你了?”三愣子还告诉了韩家栋一条好消息,蓝天银已经改“副”为正,现在是独掌大权。“听蓝经理说,现在省城僧多粥少,活很难揽,准备以后杀回泰城去。”

    “表哥,别上他的当。他这样人狡猾得很,明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才虚晃一枪,充他大仁大义的。这样的人最阴险可恶。你等着瞧吧,就他这种做人法,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三愣子认为韩家栋对蓝天银成见太深,而他又自觉没有能力劝说一向很有主见的韩家栋改变主意,便只好就此分了手。

    韩家栋随后冒充旅客混进了候车室,先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占据了一块连椅,然后从提包里掏出煎饼和咸菜疙瘩开始吃饭。他正低着头狼吞虎咽,突然,一只枯瘦的“黑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猛地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上了一把子年纪的老头儿。他没有犹豫,随手从提包里抽出一整个煎饼,递给了他。

    “您是好人!”老乞丐木讷地嗫嚅道。

    “咱是一路人。”韩家栋说完,继续进餐。

    把饭吃完,韩家栋放心地丢下自己的行李,拿着茶缸去供水处接了开水回来,等水凉下来喝完,便靠着被褥卷,斜躺在连椅上开始闭目养神。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仿佛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嗡嗡”叫,但并没有耽误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只有当车站女话务员清脆而响亮地播报列车信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此时此刻并非躺在难得一求的工棚,而是身陷窘地,再次成了无处可去的流浪汉。

    “哎——醒醒——醒醒——”原来被一位又矮又胖长着一双火眼金睛的女管理员盯上了。

    韩家栋“扑楞”坐了起来。

    “哪去?”

    “平阳!”韩家栋不假思索,张口说道。

    “票!”女管理员目光如炬,灼灼逼人,把手一伸。

    “还没买呢。”

    “‘睡客’呀!出去!”

    韩家栋被毫无通融地撵了出去。他这才清醒地认识到,省城和泰城就是不一样,在那里能唱的曲子,到了这里却开不了口,他现在连睡火车站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惠而不费的地下旅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旅馆老板慈悲为怀,大发善心,住宿费由八毛优惠为六毛,但提供的是一张在过道里只铺着席子的空床,可怜得连只破枕头也没有。

    尽管地下旅馆里潮湿闷热而且浊气熏天,毕竟不住脚地跑了一天,浑身筋疲力尽,韩家栋头一挨上用褥子叠成的枕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一觉醒来,韩家栋突然想起了在火车上他给人家让过座的那个人,临下车的时候,他曾告诉他,他就在省城建设局上班,还说需要帮忙的话就去找他。别说,这次说不定还真能给帮上忙呢。他起来匆匆吃完自带的早饭,便硬着头皮打听着找了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到了“大鲁班”的下落。他满怀兴奋的心情赶回地下旅馆,背起自己的行李,马不停蹄地坐上无轨电车,赶到了目的地。

    现在的大鲁班建筑工地位于金牛区实验小学的西南角,在校园西墙上临时开设了大门,东边和北边架设了隔离网,空间相对和封闭。用角铁焊制而成的门框上面插着几面五颜六色正在迎风飘扬的彩旗,彩旗下面就挂着“大鲁班建筑工地”的大牌子,两边分别贴着“百年大计质量为本”和“人命关天安全至上”的醒目白底红字标语。这两天曾从这里来来回回走过两次,可愣是没发现,韩家栋不禁哑然失笑。

    跟看大门师傅亲热地说了几句话,韩家栋便怀着游子归来的激动心情往里走去。只见南面是两排破旧而沉寂的平房,而北边的工地上则是热火朝天,垒墙的垒墙,推砖的推砖,搅拌机的“咯噔,咯噔”声和电锯刺耳的尖叫声连成一片;教学大楼的基础已经打好,砖墙也垒了有一人多高,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安装浇制圈梁的木模板;工地周围则是成堆的红砖,成堆的沙子和石子,还有几个人正在从汽车上往下卸成包的水泥……

    韩家栋找到了位于南墙根里的钢筋组。看见他,工头和工友马亮,还有几个小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高兴地迎了上来。工头优先伸出一双大手把韩家栋的双手攥了起来,咧着大嘴表示欢迎:“小韩,你小子怎么才回来?”

    “一言难尽,以后慢慢向您汇报。”韩家栋感慨万千地说道,跟大家挨个握完了手。“不知还缺人手吗?”

    “走,我领着你直接找总经理去。”工头说完,带着韩家栋到了前排平房的东头,敲开了大鲁班建筑队总经理的办公室。原来分管施工的副经理出差去了,他们只好直接请示最高领导。

    “总经理,小韩回来了,您看怎么安排?”年龄比总经理还要大几岁的工头首先对总经理毕恭毕敬地说道。他见总经理用手挠了挠头皮,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只好又说道:“小韩,你给总经理慢慢汇报,我先回去忙。”

    “小韩,不说你也知道,现在找活很难的呀,天天来打听的不下几巴掌。”总经理见钢筋组的工头走了,客气地示意韩家栋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卖起了关子。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光滑的手来,五指分开,正过来,翻过去,来回捣蹬了一遍。“你以前在这里干过一段时间,大家对你的反映也还是蛮不错的,按道理——”

    韩家栋一听沉不住气了,急忙站起来,着急地说道:“总经理,俺娘和俺妹妹是一天没的,俺媳妇也被她娘家抢走又嫁给了别人,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您还得多操心。”

    其实,总经理本来就没有把韩家栋撵走的意思,只是担心他对轻而易举得来的工作不够珍惜,如果很痛快地收留了他,他可能会不买他的好,不领他的情,因此才在这里故弄玄虚,没想到屡次碰壁的韩家栋还当了真。

    总经理两肘抵在桌子上,把手指扳得“呵吧,呵吧”地响,微微皱起眉头,流露出了一片怜悯之情:“噢,既然是这样,我还得真得为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这人也是很重感情的嘛。”

    “总经理,我昨天找咱建筑队找了整整一天。实在没辙了,只好找到我在建设局的一个朋友;不是他帮忙,难说还能找到这里。”

    韩家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句在他自己看来本来无足轻重的话,却彻底打消了总经理再继续磨蹭一会儿的念头。

    “什么,你在建设局有朋友?哪个建设局?”总经理把你捏我一把我捏你一把的双手突然松开,两只手一边一只抓住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不由自主地往前拉了一下,腰杆挺得笔直,两只眼睛好像突然发现了一堆光彩夺目的金银财宝,顿时闪闪发亮,半信半疑地问道。

    韩家栋随口答道:“咱省城建设局;他在建筑市场管理处里当科长。”

    总经理见韩家栋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不再大动声色,而是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还是去钢筋组继续发挥你的特长吧,好好干,大家都不容易。”

    韩家栋对总经理千感万谢,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韩家栋重新开始了在省城的打工生涯,并隔三差五就去相隔不远的金牛区水利局找老张聊一聊,两人慢慢成了忘年交。在高兵帮着他从金沟中学开来的高中学历证明寄来后,通过老张的大公子帮忙,顺利地成了省轻工学院函授班正式学员,并毅然决然选择了经济管理专业。据说,在这期函授班上,他是唯一一个农民身份的学员。他从此早起晚睡,有时间就趴在用废木模板自制的简易书桌上,如饥似渴地学习专业知识,一点点地编制着有朝一日做老板的美好梦想。

    这天晚上,韩家栋去看望老张回来,迎着略带寒意的秋风,顺着行人渐少的马路往回走的时候,发现一根水泥路灯杆子上贴着粉红色的宣传品,便好奇地凑到跟前看了看,原来是油印的招聘广告——

    今有犬子,绰号“齐天大圣”,高一学生,爱游戏,不爱学习,懂点拳脚,贯常打架。欲征有胆有识不怕牺牲者做家教,如考上专科,待遇优厚;如考上本科,待遇特优厚。具体事宜面议。联系地址:xxx;联系电话:xxx;联系人:周xx。

    “有意思,真有意思!”韩家栋看完这则别出心裁的招聘启事后,心里暗暗发笑,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工地宿舍,几个工友正在围着他的书桌,书桌上面铺着水泥袋子纸,每人手里攥着一把扑克,兴致勃勃地玩起了“保皇”,而四周则围着几个表情更加丰富多彩的看热闹的、助阵的和当参谋的,韩家栋探头看了一眼战犹酣的牌局,然后从挂在墙上的提包里掏出函授教材来,打算学上一会儿。由于那唯一一只瓦数并不大的灯泡所提供的最明亮的地方被大家占领了,他靠近了嫌太乱,离得远了光线又太暗,索性又把教材放到一边,靠在叠在一起的被褥上,闭上眼睛,用“回忆学习法”开始复习最近看过的教材内容。

    马亮一直没捞着亲自上阵的机会,正在牌局外面乱指挥,见韩家栋刚拿起教材又接着放下了,便假公济私吆喝道:“未来的韩教授又要学知识了,快把地方给他腾出来。”

    “伙计们玩吧,一会儿再说。”韩家栋仍然闭着眼,说道。

    大家顺水推舟,继续吆三喝四地甩着手中的扑克。

    韩家栋又想起了那则回味无穷的招聘启事。他从前没少注意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牛皮癣”小广告,可像这么富有创意的招聘启事,他却是头一次见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觉得不妨前去一试。他自认为凭他在高中时的学业功底,辅导个不爱学习的城市孩子,应该绰绰有余——他虽然差半年高中没有毕业,但所有的高中课程却早就全部学完,只是因为老母亲突然身患重病,才导致了既没有拿到毕业证,也没能够参加高考。再说了,那待遇毕竟是“优厚”,甚至是“特优厚”,对他蛮有诱惑力。他没再犹豫,起身又返回去,找到那则广告,把上面的联系地址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晚上,韩家栋把头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双半新不旧的解放鞋和才买了不久的中山装,一路打听着找到齐天大圣家——一座既富丽堂皇又灯火辉煌的鹤立鸡群的两层小楼,也就是人们常戏称的“别野”。他尽管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毅然决然按响了很时髦的“叮咚”电子门铃。随着厚重的防盗门打开,一个脸上的肥肉多得可以,肥腩的啤酒肚鼓得可以,自称周某的中年男子,叼着看似非常华贵而冒着一缕青烟的烟袋嘴,出现在门口;等问明了韩家栋的来意,急忙把他让进屋里。

    走进周家,韩家栋几块钱一双的解放鞋接触的是柔软的地毯,而房间四周的墙壁则是软包装的,华丽之极,所有摆设更是古色古香。东北角是楼梯口,应该是通向楼上的通道。一头烫发的周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示意韩家栋沙发上坐。韩家栋试探着坐在了以前从未见过的高级真皮沙发上,感觉比蓝天银家的还要舒服。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电视机,彩色的,正播放着姜昆和李文华的相声——

    “‘造反有理’,您拿钱!”

    “‘突出政治’,多少钱?”

    “‘立竿见影’,一块三。”

    “‘批判反动权威’!给您钱。”

    ……

    周妻很礼貌地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而楼顶上嘈杂的声音却逐渐凸现了出来。

    经过一番敬烟敬茶的客套后,周某言归正传:“是您应聘,还是替别人来的?”他难以把眼前这位衣着打扮十分落伍的小伙子跟才高八斗深不可测的人民教师联系在一起。

    “本人!您写的招聘启事挺好,别具一格。”韩家栋说完,又接着做了自我介绍,并把红色学员证递给了周老板。

    一听韩家栋虽然在读函授,但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天天推沙搬砖和泥垒墙的农民工而已,周某“扑哧”,把满嘴的茶水喷了一地毯,接着哈哈大笑道:“韩老弟,你勇气可嘉,佩服,实在是佩服。不过,我可不能耽误你发财。再说了,我那儿子也不好对付的。”同时把手里的学员证还了回去。

    韩家栋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弄了个大红脸。他非常知趣,一看没戏了,便准备抬腿走人。

    正在这时候,听到又有不知龙潭虎穴有多深有多浅的家伙逞能来了,楼上的齐天大圣派他的弟弟下来探听敌情。小家伙悄悄走到楼梯口探头一看,咦,这不是他的青春偶像“韩大师”嘛。而韩家栋同样没想到他会是周家的二公子。

    原来,小家伙外号“神行太保”,是金牛区实验小学的学生,先前没少从隔离网下面钻进建筑工地去听韩家栋讲武侠故事,两人早就成了莫逆之交。韩家栋早就听说他的父亲是暴发户,大老板,可没想到就是他周某人。

    神行太保跟韩家栋亲热地叽咕了几句,便高兴地返回了楼上。

    从小就喜欢舞棍弄棒的齐天大圣,听完值得信任的老弟眉飞色舞一番描述,得知“韩大师”不仅武侠故事讲得非常好,并且武艺相当高强,终于动了心,遂站在楼梯上口,弯腰低头,对着下面吆喝起来:“老——周,快让那哥们上来。”

    神行太保瞪着两只兴奋的眼睛,“咚咚咚”从楼上跑下来,恳请“韩大师”起驾。

    “您去吧,不过——可要小心这两个小子发坏。”周老板哭笑不得地说道。

    韩家栋只好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跟在神行太保的后面,爬上楼去。

    经过和韩家栋称兄道弟般地一番交流,齐天大圣一拍胸脯,立马决定拜眼前的这位高人为辅导老师。周老板权作“死马当活马医”,勉强答应下来。而韩家栋情知目空一切的周老板有一百个不放心,要求先给他一个月的试用期,然后再看实际效果,并商定了具体辅导时间。

    随后,韩家栋经过跟齐天大圣几次密切接触后,发现他的确很聪明,但也浑身是毛病,学习几乎是一塌糊涂——他并不是学不会,而是压根就不想学。而他缺乏学习兴趣的病根,恰恰都出在他的老爸周老板没有以身作则和缺乏正确的金钱观上——周老板最大的爱好就是邀几个狐朋狗友来家里“垒长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当今天下,有钱就是爷”。

    当韩家栋好心好意直言不讳地指出孩子症结所在的时候,周老板却讳疾忌医,把眼一翻楞,虽然很婉转,但毕竟下的是逐客令,请他另谋高就。韩家栋只好一走了之。然而,没过几天,周老板就摇身一变,成了尊师重教的积极分子,主动礼贤下士,屈尊就教,亲自开着自己的伏尔加轿车来到大鲁班建筑工地,找到韩家栋,说他两个儿子在家闹得翻江倒海,绝食半天了,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再度出山,并拍着脑袋以人格作保证,一定以身作则,积极配合。韩家栋见他言辞极其恳切,只好满口答应下来。

    从此,韩家栋风雨无阻地按时去周家辅导齐天大圣学习。他首先和他交朋友,从讲武侠故事入手,慢慢培养他的学习兴趣,并根据他遇到的问题,在概念、定理和定义上狠下功夫。功夫不负有心人,齐天大圣逐渐“不爱游戏爱学习”了。而神行太保近朱者赤,潜移默化,对学习也很快变得认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