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细如银丝的雨线慢慢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麻线,后来又变得粗如麻杆。屋檐下底朝天的铁皮水桶,被“哗哗”的水柱敲打得“嘭嘭”作响。不甘示弱的秋风,不停地把窗前的石榴树摇晃得东倒西歪,撕扯着院子中几棵高大的杨树、榆树,还有几棵苹果树和山楂树。无数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在风和雨的夹击下,终究飘飘曳曳地落到了水面上,然后随着水流穿过阳沟,漂到院子外面去。
夜幕初降,情知韩振焘走不成了,蓝天秀按捺住心中说不出的喜悦,装作无可奈何地说道:“‘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你就安心住下,明天一早再走吧。”
在这之前,韩振焘已经来过两次。他每次到来,都给蓝天秀带来了许多欢乐,让她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痛苦和烦恼。
一个多月前,蓝天秀又稀里糊涂地小产了。林建军知道信后,立马请假回到家里。见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好似故意使坏把他的孩子弄掉的蓝天秀,他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关心和疼爱,而是恶声恶气地向一直辛辛苦苦伺候在产妇身边的母亲发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反正已经瞎了,还问这个干啥?”李金环见林建军根本不管大人的死活,真是狗屁不通,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
“嫌我发急咋的?儿没了,放到谁身上谁能不急?”林建军从李金环的话里还是猜到了是个男孩。“我早就说过你多少次,让你好好伺候。你看你干得啥好事!白吃包!老饭桶!”
“建军,咱娘一直不离身边地伺候我,你回来没句好话也就罢了,咋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来?”蓝天秀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有气无力地对不明事理的丈夫说道。
“你也不是好东西,恁娘俩合起伙来谋害了俺的儿。”林建军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愈发不像话。
“咋生了你这么个混账玩意,还真不如吃屎的孩子明道理。”李金环气得浑身发颤。
“你这个老妖婆,给我滚出去!”林建军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李金环伤心得老泪纵横,抹着泪,颤巍巍地跑走了出去。
见李金环被气走了,蓝天秀接着跟林建军又激烈地争吵起来。
不一会儿,林长贵手里便提溜着一根红色的枣木棍子,气冲冲地跑了来,扬言一定要砸断林建军的两条狗腿。而林建军一看自己的老爹嘴里骂骂咧咧,两手端着能致人于死地的家伙气势汹汹地跑进了屋里,他就像老鼠半道里遇见了猫,“滋溜”,一下子蹿进了里间屋里,躲了起来。
“畜牲,快滚出来!”林长贵喘着粗气破口大骂。
林长贵用手里的枣木棍子往门上一戳,见从里面插上了,正要抬脚踹门,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蓝天秀的哭叫声,便只好又把那只抬起的脚放下了。
蓝天秀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边哭边对公公哀求道:“爹,您老消消气;他也是急昏了头,才惹俺娘生了气。——都怨我不好。”
林长贵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林建军而已,哪能真舍得下狠手把自己的独子砸成残废。他只好借坡下驴,回过头来对蓝天秀安慰道:“她嫂子,你也不用揽不是,都怪这个畜牲不通人气。”
正在这时候,钱彩凤后边跟着杨红英、潘桂霞、梁晓娟和腆着大肚子的林建娥,有的手里提着老母鸡,有的提着大包小包各色营养品,浩浩荡荡地探望产妇来了。
钱彩凤走进来一看,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翁媳俩,而那个老头儿手里还竟然赫然提着很扎眼的红木棍子,再看看自己的女儿,两只眼圈通红,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一时彻底误会了,便不顾林长贵口口声声地打招呼,而是眉毛一竖,两眼一瞪,气哼哼地责问道:“他表叔,这不年不节的,舞棍弄棒耍给谁看呀?这孙子刚没了,就开始找俺闺女的茬啦!——还真是幸亏我来了。”
“娘,您这是哪里的话呀!”蓝天秀掀起身上的被子准备下床,但被杨红英她们劝住了。
“建军这熊孩子狗屁不通,我来数落了他几句。”林长贵陪着笑脸解释道。他见林建军打开里间屋门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又急忙吆喝道:“快回家把恁娘喊来。”
钱彩凤一看女婿像丢了魂似地那个蔫巴样,终于明白冤枉了亲家公。而林建军则表情尴尬地跟大家嘟囔了一声,回老宅子喊李金环去了。蓝天秀赶快替林建军打掩护,说他回来后很着急,很心疼,对着李金环说了几句疯话,把她气跑了,她也就跟着落了泪。钱彩凤遂信以为真,忙主动和林长贵说东道西,好不容易才消除了她的唐突所造成的尴尬气氛。
李金环很快踮着小脚跑了来,见了钱彩凤就唉声叹气,自怨自艾,检讨自己粗心大意没能照顾好媳妇子。而钱彩凤早就相信了自己侄女梁晓娟关于蓝天秀已成了习惯性流产的结论,所以对林家不但没有丝毫的责怪和埋怨,相反,还心存愧疚,因此对亲家母分外亲热:“他表婶子,你可甭这样,让你说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啦。”
看着满脸憨笑,腆着大肚子晃过来晃过去的林建娥,眼看就要成为货真价实的妈妈了,联想到自己的不幸遭遇,蓝天秀格外心酸。幸亏她们没有把雪儿带来,不然她触景生情,会更加伤心难过。但是,当梁晓娟提醒她,一定要等上几年再要孩子的时候,她还是再次伤心地哭了。
经过她这次小产,林建军不近人情的表现,一直让蓝天秀非常伤心和痛苦;她对两人的夫妻生活更是了无兴趣,每次都是抱着无奈和应付的心态,咬牙忍受着林建军“自斟自饮”忙活完从她身上滚落下去。她更加怀恋和韩家栋在一起时的幸福生活。可她明白,他已是不解近渴的远水。不,哪里是啥子远水,充其量算是镜子里的美食,只能是让人看在眼里更加饥饿难忍而已。而韩振焘就像贵如油的春雨,及时撒落在她干涸的心灵上,重新复活了她对情爱的渴求。她总是心心念念盼着他的到来,而他总是善于揣摩她的心思,专挑她爱听的话说,知冷知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事实上,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朝思暮想的韩家栋……
“等会儿看看吧,能走尽量走。”韩振焘喜上眉梢,心里默默地祈祷,唯恐大雨会突然变小。就这样的雨势,哪怕再坚持上一会儿,即使像赶癞皮狗一样地撵他滚蛋,他也有充足的理由赖着不走了。
“这么远的路,你走了还不让我一夜睡不安稳。”
“嫂子到底是挂牵我呢,还是想我呢?”
“贫嘴!你坐着喝水等着,我到厨屋里做饭去。”
等蓝天秀做好饭,两个人吃完收拾完,韩振焘用色眯眯的双眼盯着垂涎已久的女人,故作姿态地说:“嫂子,这饭也吃饱了,雨也变小了,我也真该开路了。”
“你敢!走了你就甭想再来了。”
韩振焘顿时两眼大放绿光,心跳像飞车的马达突然加快,不再迟疑,兴奋而激动地从椅子上一下子跳起来,如同饿了三天的叫花子冲向雪白的馒头,一步窜到坐在另一把椅子的蓝天秀跟前,把她一把搂在了怀里。然而,蓝天秀不但没有丝毫反抗,反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两手捧起她的脸来,准备亲吻她,却被她又一下子推开了。
“大门还没插呢。”她心慌意乱地说道。
他二话没说,抓起地上的雨伞就跑了出去。
当韩振焘回来的时候,蓝天秀正在铺被褥。他从后面抱住她,就势放倒在床上,并随手把电灯拉灭了。
蓝天秀很快就被韩振焘折磨得欲死欲活,全身的活力被他的激情彻底激发出来;在那最后的一刻,他不得不顺手抓起毛巾被捂在她的嘴上,斩断了她那从腹腔深处喷薄而出的喊叫声——时隔近一年了,她重新享受到了做女人梦幻般的美妙。
在整个水乳交融的过程中,蓝天秀见韩振焘竟然如此轻车熟路,表现的确不俗,俨然老手一个,便紧紧地趴在他的怀里,半嗔半怪地喃喃道:“你小子从前肯定没干过好事儿,老实告诉我,那个贱女人是谁?”
韩振焘紧紧地搂着蓝天秀,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柔软而丰腴的脊背,一只手慢慢地揉搓着她丰满而极富弹性的,不以为然地回答道:“还能和谁,你兄弟媳妇呗!”
想到正赤条条怀抱着她的男人眼看就要办喜事儿,蓝天秀心里酸酸的,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把媳妇娶到手——不会忘了我吧?”
“她哪能和你相提并论——天壤之别,根本不一个档次。”
“别嘴甜哄我高兴。你媳妇多嫩,一掐一汪水;我算啥,老妈子啦。”
“不一样,感觉就是不一样。你是陈年美酒,愈久弥香。”
韩振焘再次春情勃发,难以自制,又把蓝天秀压在了身下……
从那以后,蓝天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算着时间,盼望着韩振焘带着一身令她蚀骨的热情,带着一脸让她心醉神迷的微笑,准时来到她的身边。而韩振焘总会隔上半月二十天就来林家庄和蓝天秀幽期密约,两人逐渐好得如胶似漆,“一日不见,胜隔三秋”。由于林建军每次休班总是在天黑前回到家里,所以韩振焘总是等天黑了以后才来。为了防止两个势不两立的家伙“撞车”,蓝天秀还想出了一个设置“消息石”的好办法:每当林建军回到家以后,她就及时在大门口的左边悄悄地放上一块并不十分显眼的石头。当韩振焘发现有敌情后,即使相思病眼看就要了他的小命,那也没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只是像这么倒霉透顶的时候并不多,目前仅仅发生过一次而已。
临近年关,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蓝天秀的心里也越来越凉;不仅心里冰凉,还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前一次见面的时候,韩振焘曾信誓旦旦地打了保票,说等把他媳妇娶进家,就会立马来看她。如今他的喜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天,她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他能从天而降。盼啊盼,只盼得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她遂认定那个可恶的东西肯定啃上了他新婚妻子那样应时的鲜桃,就把她这过季的烂杏全给忘啦,也是个喜新厌旧的坏东西。她一时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只老鹰,像抓小鸡一样,去把那个狗东西提溜来,把他摸了他媳妇的不知多少遍的手指头一根根地全都咬折啃烂,把他那个让他媳妇享用了不知多少回的“老二”用剪刀“咔嚓”一下给剪掉。她还曾想给那个臭东西写上一封不留情面的信,对他进行一番批评和规劝。当然,她不会忘了含情脉脉地做出保证,只要他能回心转意,她会一概既往不咎,对他的错误会一笔勾销。但是,她转念一想,他的父母虽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可他的新婚妻子却十有识文解字,如果她那充满哀怨之情的信件不幸落入情敌的手中,那麻烦了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因此,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充满危险的念头。
其实,蓝天秀对韩振焘的感情一直处于十分矛盾的状态中,一方面他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表的幸福和快乐,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饮鸩止渴的做法,既对不起林家,也对不起前夫韩家栋。她同时还时常提心吊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稍一不慎就可能闹出大乱子。可是,想想林建军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过起夫妻生活来,更是动作粗鲁,就像拿着钢钎子捅他们的炼钢炉,只管自己发泄和痛快,哪有心思理会她的感受;尤其是他满眼里除了钱还是钱,根本不懂得什么夫妻情分和恩爱,她的心里又开始变得心安理得起来。毕竟她和韩家栋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甜蜜生活,懂得幸福女人的幸福,更感受到了不幸女人的不幸。她决不会逆来顺受,俯首帖耳任凭命运之手的随意摆布。她要争取自己的幸福,哪怕有违常伦,甚至危机四伏。
这天,蓝天秀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再苦等那个可恶而可恨的臭男人韩振焘一天,就一天儿,多一天也不等了;如果他还不来,明天就到他家登门拜访,看他小子该如何自圆其说,会给她啥样的交代。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变了卦。不过,她再次咬着牙下了决心,再宽限他一天,如果他还不来,明天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找他的麻烦。她担心到了明天又会重蹈临阵脱逃的覆辙,就在心里暗暗骂了毒誓:假如她到明天又不敢践行誓言,她出门就会跌破鼻子。
又过了一天,按照自己的誓言,蓝天秀打着回娘家的旗号,毅然决然离开了林家庄,骑着自行车直奔黄泥沟而来。她先在韩家栋的家门口站了片刻,然后便黯然神伤地离开了。但是,她并没有直接去找韩振焘,而是先去了韩振纲家坐了一会,又去跟韩明山和段富花见了面,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去见韩振焘。韩明山老两口见蓝天秀大老远里来看望他们,大有受宠若惊之态,哪里想到她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当蓝天秀在徐芳的陪伴下,来到韩振焘家的大门前的时候,看着大门上“喜结连理、幸福美满”之类的鲜红喜联,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到底是啥滋味。她尽管不免有些打憷,但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和徐芳一前一后,径直走进了韩振焘的家门。
“婶子,来贵客啦!”徐芳未露其面,先放其声。
王香草听到动静,身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棉袄棉裤,满头花白的头发干净利索,急忙踮着一双小脚从正堂屋里跑了出来。她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招呼:“他嫂子来啦,快进屋,快进屋!”
“振焘结婚了,给婶子道喜了。”蓝天秀说得恰如其分。
谁知王香草却是叫苦连天:“别提了,老了,老了,真不行了,累了个半死。”
走进屋里,王香草安排蓝天秀和徐芳坐下后,这才发现蓝天秀的身子不对劲,忙问咋回事。等蓝天秀把原委一说,引来了王香草的一阵唉声叹气和一顿语重心长地劝慰。王香草拿出喜糖让她俩吃着,嘱咐完徐芳泡茶,接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王香草领着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媳妇回来了。
“这是俺弟妹喽!”蓝天秀赶快笑嘻嘻地站起来问道,并且一下子放心了许多:这新媳妇看上去除了年轻那么一点,并没有可圈可点值得赞美的地方可言,当然是与她蓝天秀相比啦。
新媳妇根据王香草的指示,赶快羞羞答答地喊了蓝天秀一声“嫂子”。而蓝天秀急忙解释,说不知道他们办喜事,不然说啥也要来喝喜酒。
蓝天秀试探着问韩振焘怎么没在家。王香草告诉她,感冒好几天啦,刚挂上吊瓶,正在东堂屋里躺着呢。她听了虽然不免心疼,但心里悬了好多天的石头却是一下子落了地。
“没出息的货!准是夜里不老实受了凉。她婶子,你可不能忒迁就他三叔了。”徐芳快言快语地对韩振焘的媳妇说道。
新媳妇本来就十分腼腆,被徐芳的玩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而蓝天秀听了,尽管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装作没人事似地随着王香草“哈哈”地笑了起来。
几个人说笑了一会儿,蓝天秀提出来去看看那个病号,便由徐芳和新媳妇陪着,来到韩振焘的新房。躺在床上的病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蓝天秀和徐芳异口同声地劝住了。
“嫂子来了,快坐下。”韩振焘指代有意模糊不清,呲牙咧嘴,故作一副大病在身的痛苦模样,又对他媳妇说道:“快给嫂子拿喜糖。”
“不用拿了,早吃了,甜着呢!——才当了几天新郎倌呀,就病成这个样啦,可别不知道惜护身子。”蓝天秀一语双关地说道。
“他三叔是‘宁肯疮流脓,不愿嘴受穷’,让他惜护身子,还不就是要了他的小命。”徐芳又开起了玩笑。新媳妇儿又被骚得满脸通红。
在韩振焘家踏踏实实地吃完饭,蓝天秀便放心地去了香水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