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爱从带来的提包里往外掏出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蹊跷食品。她刚扒了一块朱古力托肥送到赵兰香的嘴里,正要送给吴长善一块,一听他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世面的言谈,虽然只是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但她还是感到些许难堪,便对吴长善劝道:“爹,是几十块钱一盒!您甭舍不得,既然买了,您就吸吧!”
“我的娘嗳!罪过,老天爷会打雷劈的,让街坊邻居知道我成了败坏头,还不都戳我的脊梁骨呀,还不都说我烧包呀。这哪里是吸烟,这不是烧钱又是啥?”吴长善一听吴有爱的话,就像犯人被警察用电棍杵了一下,从椅子上一下蹦了起来,失声叫道。他说完,把手里吸了还没几口的香烟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掐灭,然后又怀着崇敬的心情仔细地放到桌子后面的条山几上。“等有才回来了,让他也尝尝。我还是抽我的旱烟吧,心里踏实。这两条,我也不要,恁再拿回去退了。”
“该咋说就咋说,恁爹老了老了,知道会过日子啦。”赵兰香一边给阿龙阿凤拿熟地瓜干吃,一边由衷地说道。
赵兰香刚才见阿龙阿凤对吴有爱手里的食品一律不感兴趣,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走进了里间屋里提溜出了一塑料袋子金黄色的熟地瓜干。而阿龙阿凤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稀罕食物,尽管咬得呲牙咧嘴,却吃得津津有味。
“过去忒穷了,‘虱子多了不咬人’,我还不是‘破罐子破摔’。自从有干自己能挣钱了,恁俩和有才又帮着我给他翻盖了屋子娶上了媳妇,我这心里才有了过日子的劲头。”吴长善哪里会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得到妻子由衷地赞扬,不禁感慨万千。
“我一路走来,发现这里住楼房的还挺多的啦。”黄锦魁插话道。
“别提那些盖楼的,钱都不是从正道上来的,不是坑干活的,就是挖公家的。恁都想想,凭他们一个人的本事儿,能耐再大,一年哪能挣到好几万?有的还能挣到好几十万,不是剥削又是啥?这些人,放在刚解放那会儿是要被打倒的,以后也难说会有好下场。”吴长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仇富心态,好像他这一生的贫穷,都是那些可恶的富人一手造成的。
“我回去就打过十万来,让我两个弟弟把房子都重新翻盖一下好喽,您两位老人家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啦。”黄锦魁说得如此轻巧,俨然他家的钱并不是来之不易的人民币,而是从半空中飘下来的杨树叶。
“四万?他姐夫,你咋来的这么多钱?有几个跟着你干活的?”吴长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本来就已经开始发聋的耳朵。
“我那厂子不大的呀,就几百号人啰。十万块钱,小意思喽。”黄锦魁有意把“十万”两个字说得慢点,清楚点。
吴有爱先前从未向娘家露过富,并不是担心视钱如命的老爹会狮子大开口伸手乱要钱,而是担心他会把轻易到手的钱挥霍一空而用不到正道上。她这次回来,原本是想私下里给两个弟弟悄悄地留下点钱补贴家用,哪里想到她的丈夫黄锦魁却没有沉住气而提前放了风。
吴长善机械地哺咂着旱烟袋,仿佛大脑突然失灵了,两束呆直的目光刺向他两脚前的一方地面,如同等着看看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是如何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十万”,这个不小的天文数字,仿佛十万吨梯恩梯被突然引爆,对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的吴长善的确是个不小的震撼。
“他姐夫,这钱可不能要。‘穷招虱子,富招贼’——钱忒多了不是好事儿。恁两个兄弟日子还都过得去,以后真有了啥子难处,恁俩可以帮一把,可一下子给他们这么多的钱,我说啥也不答应。”呆了半天的吴长善终于道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吴长善面对巨款并不动心的表现,让佳婿对他更加有了好感,遂认为他人品高洁,实在难得,遂爱屋及乌,打心眼里更爱吴有爱了;而吴有爱却感到非常吃惊,赵兰香同样感到十分惊讶,去买菜买饭刚回来的吴老大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吴老大还认为他这个老叔简直是糊涂透顶,不可救药;他在刚才杀鸡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后悔这辈子投错了胎,今生今世没有福气给吴长善做上儿子,而只是白当了一回并没有继承权的侄子。
趁着吴长善和黄锦魁爷俩拉闲呱,吴有爱急不可待地把赵兰香叫进里间屋里,询问起了雪儿的情况,并表示这次可以把她一块儿带走。赵兰香对她好言相劝,说雪儿跟着蓝天秀过得很好,让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别说带走,连去看一眼也不行,可不能把人家娘俩的清静日子给搅和乱了,而她给雪儿带来的衣服和学习用具可以让吴有才悄悄地捎给她。吴有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但又觉得母亲说得确实在理,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当听赵兰香说起,韩家栋和蓝天秀现在都各自揣着自己的心事儿,并没有丝毫复婚迹象,吴有爱则自认为料事如神,说韩家栋做事一根筋,两人破镜重圆那是迟早的事儿。她还由衷地表示,如果雪儿最后真由韩家栋这样的人来给她做父亲,她吴有爱一定要给长眼的老天爷烧香磕头。赵兰香自然而然地问起她临走的时候为啥给家里写了那样一封没边没沿的信,吴有爱一时羞愧难当,只好推说当时是她误会了韩家栋的意思。听说因为她那区区一封信而让吴韩两家闹了不少乱子,吴有爱更是苦笑不得。
吴有干挽着裤腿打着赤脚,用独轮车推着一套浇地用的微型汽油抽水机组,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后边扛着镢头和铁锨,终于回到家里。不一会儿,吴大嘴和吴老二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也从韩氏制砖厂一块儿回来了。都到家门口了,吴大嘴那张大嘴还高兴得一直没有合拢上。
吴家的厨屋里顿时响起了锅碗瓢盆交响乐。平时以半个厨师自居的吴老大亲自掌勺,吴大嘴和吴老二也一起上阵,吴有干和他妻子洗洗涮涮打打下手,很快就通过袅袅香气向四邻五居公布,吴家今天晚上至少有莪子炖鸡、煎白鳞鱼和香椿炒鸡蛋三个美味佳肴。大家个个兴高采烈,很快就开了饭。
在吴长善杂乱无章的记忆里,他吴家的这顿晚饭,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喜庆融洽的一顿饭,是他吃得最为开心的一顿饭。
得知黄锦魁家底殷实,腰缠万贯,虽说不上黄金铺地,富可敌国,但若请吴家庄的众乡亲都去跟着吃上几年,估计绰绰有余,吴大嘴不禁大喜过望,开始动起了脑筋。
吴家一整天欢歌笑语,一派喜庆祥和气象,而韩家栋却是愁眉不展,焦头烂额了两个半天。他上午去金沟镇,通过高兵副镇长的引荐,才好不容易跟“日理万钱”的“倒煤大王”张千万见上面。本想动员张千万一块参与开发莲花山,谁知却是如水投石。目空一切的张千万,一再不耐烦地表示,他只对地下的煤炭情有独钟,而对地上的石头从来不感兴趣。他只好满怀失望的心情回到砖厂;正要找吴大嘴商量商量明天去省城找齐天大圣的父亲周老板求援,一看没有他的影子,忙问干啥去了,尤满亮据实作了回答。听说吴有爱带着全家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一时陷入了沉思,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继续琢磨资金问题。他们韩吴蓝三家参与换亲以来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像汹涌的潮水涌进港湾,瞬间灌满了他的脑海:自己的妹妹韩翠玲早已命丧黄泉,而今蓝天宝、吴大嘴和吴有爱个个终有所归,可他和蓝天秀却依然天各一方,不觉阵阵酸楚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