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忙至香案前跪下,渺渺真人随即接过玉旨,安放在香案正中,只见烛光香气缭绕如云,上面鸟篆虫书,一字字都现出五色奇彩,茫茫大士朗声念道:
“昭明显溶昊天上帝敕曰:县宇细渺,无终无始,导化宣麻,维予小子。咨尔审瑛,娲璞之精,惠以某露,洽于神茎亦维绛珠,永怀以报,酬泪陨生。太虚是蹈,前因即结,大化未口,维情不息,以贯幽微。如莩以茹,如卵以伏,九阂不移,精湛顺复。猗予成化,因物寿容,喜尔贞固,用沛鸿蒙。尔瑛尔珠,宜结伉俪,前有刘樊,令徽允继,大顺循德,联为蹇修,于戏敬止,永郭良逑。”
念完了,宝玉九叩谢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谢。大士笑对宝玉道:“大功圆满,良缘顺成,可喜可贺。”又对渺渺真人道:“这回丹鼎元功成就甚速,全仗真人善诱之力。”渺渺真人笑道:“若非大士如此成全,只怕那个蠢物倒要怨我了。”说毕又瞅着宝玉一笑。宝玉心知天台山中那番妄念,已被师父知觉,暗自含愧。茫茫大士道:“由果生因,又由因生果,这也是一定的道理。亏得他那回一念,玉帝照察,就降了这道旨。天听昭昭,无远弗届,焉得不令人敬畏。”宝玉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与湘莲兄在此潜修,所志既同,又同经患难,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与弟子相类,此番若往太虚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愿,也不枉师父玉成之力。”
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应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当下又对宝玉、湘莲各有诫勉,就带他二人向太虚幻境而来。宝玉是来过两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遥见石坊高耸,一带清溪碧树,风景估然,颇似久客初归的情况。茫、渺二人经他们走进了宫门,警幻仙姑已在那里迎接。即时将那道玉旨交与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对宝玉、湘莲道:“吾事已了,好自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宝玉见警幻仙姑桃靥含春,樱唇衔雨,蹁跹袅娜,还似当年。含笑道:“神仙姐姐往时多承指引,耿耿在怀,念今番到此,当向何处安身?如何与潇湘妃子相见,还乞携带。”警幻听到指引二字,以为指着替兼美作媒之事,不觉羞红了上颇,半晌方说道:“侍者不要如此谦称,且喜别来早证仙班,上膺玉旨,如今便请到赤霞宫居住。妃子那边且待通辞,不可冒昧。”又指湘莲道:“这位便是柳仙么?”宝玉道:“正是。”忙替他们见礼。
二人随同警幻又走进二层门,警幻指着痴情、薄命两司道:“如今管薄命司的便是迎春妹子,管痴情司的便是鸳鸯妹子,都是侍者家里人。”宝玉道:“那回师父弓俄到这里见着许多家里人,都不理我。又都变了鬼物,只怕他们跟我也无缘了。”警幻道:“她们好好的这里,如何会变鬼物,那是茫师一番幻化,要点醒你的。倒是熙凤妹子与鬼物相近,如今正在地狱里呢。”宝玉听了不胜感叹,又问起兼美。警幻道:“她早升入情天,连续她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异日上谒天廷或许尚可遇见。”
一路走着,见珠帘低垂,画栋雕楹,其中有许多仙女往来,都不认识,忽听警幻道:“前面便是赤霞宫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面一座朱红宫门,进门一带是群房子,又进了二门,只见正面五间正殿,垂着珠帘,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几树石榴开得似一片火霞。从花荫下角门过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与湘莲道:“柳道长且在此间下榻。”宝玉送他进去,然后又同警幻走进正院。原来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是工字式的结构。院左遍植海裳,右边却遍种芭蕉,恰好红绿交映,又从厅穿过,才是后院。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边的九间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
宝玉不及看院中茶木,便有诗女打起海红软帘,邀入内室,见那九间前后都是用博古花橱做成隔断,或明或暗或分或合,回环曲折,各各不同。宝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间坐定,又有三四个侍女从曲室出来,向宝玉见礼。也是娇胜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间是侍者旧居,可还记和?”
宝玉此时灵机已澈,便道:“从前不到此间,哪得有这番因果,只是一座尘世,几失本来。此番幸脱迷津,也还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遥深莫测,拿定方向,不致堕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堕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见,非具过人智慧,焉能如此。”
宝玉正在谦逊,侍女送上茶来,喝了两口,觉得清香馥郁,比那千红一窟更有余味。便问:“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制成,又用竹间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独绝。”宝玉赞叹不止,一时又问到黛玉住处,警幻道:“只在绛珠宫,距此不远。”宝玉道:“此番赐婚,实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只想一见绛珠,剖明冤屈,究竟她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瞒我。”警幻道:“恨与不恨无从深窥,只见她一首落花诗,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迟当为申意。”宝玉道:“那回跟师父来此,分明见着她,我只喊一声林妹妹便被力士撵出,那也是幻化的么?”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无一非幻侍者向来聪明,何以尚有疑惑?”
宝玉顿悟,又问:“绛珠宫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绛珠那边的只有晴雯、金钏儿,新近又来了麝月。”宝玉道:“她倒都聚在一起,只是那麝月怎么也来了呢?”警幻又将她痛哭殉主略说一遍。宝玉尚欲再问,警幻已站起告辞道:“侍者且住,候我好音。”便一直出宫去了。
这里,宝玉走进里间,转过一回镜屏,方是卧室,见结构精巧,陈设幽雅,也自心喜。那案上也放着道书,随手取了一册,倚窗翻阅。心里似乎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又懒得去寻湘莲,正在无聊,忽然想道:“我是得过道的,这一向守定此心,似止水不动,怎么又心猿意马起来。若把持有定,岂不把已成功的功行都丢掉了。横竖我是不负她的,她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尽我心,只当还在大荒山修道,又何不可。”又想道:“我这番缠绵俳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胜且被我感动,难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觉得天空海阔,丢下书只是静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灯来。
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说道:“二爷在哪儿呢?我真摸不着门呢。”宝玉国家连忙迎出去一看,原来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见宝玉便跪下拉着袍襟哽涸不绝。宝玉拉她起来道:“麝月姐姐苦了你了,可是你也太傻了。”麝月道:“不傻怎么样?谁都象袭人那浪蹄子没良心的,你如今还向着她不成。”宝玉道:“这也是定数,你到了这里还不明白么?”
麝月瞅了宝玉一眼说道:“二爷你怎么不做和尚了,你只顾做和尚可害苦了我们呢。跟了去吧没那个道理,守着呢老爷又都要打发出去,你说为难不为难?刚才听说要娶林姑娘,我还纳闷呢,怎么和尚有娶亲的?想不到你早就改了装啦。”宝玉道:“做和尚做道士那由得我,也不是得已,你的苦处我都知道就是了。”一时又说起黛玉,宝玉问道:“林姑娘到底见我不见呢?”麝月道:“我就是给你送信来的。警幻仙姑刚才到那里提起玉旨主婚,我和晴雯都替你喜欢,哪知道林姑娘倒翻了,说了一大套的话,又说是你平常来了原可以见见,如今为这事来的她可不能承受玉旨,还有为难的苦衷要修本上奏呢。”
宝玉忙问:“她有什么为难的?”麝月道:“那仙姑也是这么问林姑娘。一会儿仙姑走了,她就叫金钏点上香,自己在屋里做本呢。我也不知林姑娘是什么分儿,这些事就要上奏玉帝。”宝玉道:“晴雯、金钏儿她们知道不知道林姑娘的意思呢?”麝月道:“她们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晴雯知道你来了也要来看你,又怕林姑娘着恼,我说我死去活来的就为的是二爷,可顾不得那些了!她偷着送我到前院,叫我告诉你别着急,晚上想法子探出林姑娘的真意就好办了。”
宝玉听了愣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冷眼瞧那林姑娘到底恨我不恨呢?”麝月道:“我听晴雯说从她们提起你来,林姑娘总不拉碴,后来二姑娘和鸳鸯、香菱都来了,说起你死死活活的都为她,又做了和尚,她似乎很感动,以后就好得多了。”宝玉道:“既如此为什么不见我呢?”麝月道:“那个我可不知道,我也是新来的。”宝玉道:“你们怎么都跟着林姑娘呢?”麝月道:“林姑娘是晴雯接了来的,因为伺候的侍女们都不熟识,才又把金钏儿拨来。我来了晴雯又再三留我住在那里,林姑娘从来不支使我,只算吃闲饭的吧。”宝玉道:“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这里,给我做伴儿,不要回去了。”
麝月道:“本来我是服侍你的,那也没有什么,我只怕晴雯那张嘴,又有金钏帮腔,明儿不定拿我怎么开心呢。”宝玉道:“一个人不要假正经,做那些腔儿,袭人专会假模假样的,如今怎么样了?再说我已经入了道的人,哪里还是从前的脾气呢。”正说着侍女们摆上饭来。宝玉道:“我是不吃饭的,只给我留点水果,你们一块吃了吧。”说罢自到前院去寻湘莲,见那小院中也略有花石点缀,房内图书收拾的甚为清雅。和湘莲闲话了一会儿,又告诉他麝月之事。湘莲笑道:“宝兄弟,你倒有个殉节的关盼盼了,人家死死活活的跟了来,我看你怎么安慰她?”宝玉笑道:“柳二哥又外行了,说起情来哪在乎那些事呢。”
少时回至内室,宝玉见麝月正和侍女们说话,笑道:“你们倒说得热闹。”侍女们把水果送上,宝玉吃了又漱过茶,便各自退去。麝月问道:“外面住的那柳二爷,可是为尤三姐出家的么?”
宝玉将大荒山遇见湘莲以及苦修成道,都告诉她。又细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和宝钗的近状,麝月都说了,宝玉打量她一回笑道:“这时候了你还不卸妆么?”麝月笑道:“我还等你给我篦头呢!”宝玉道:“那因咱们说晴雯咬牙,她还不答应,今儿她可不在这里。”一语未了,忽听窗外有人说道:“谁说晴雯不在这里?”宝玉、麝月都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警幻仙执柯慰莽玉 临淮神缄札谕娇颦
话说麝月往赤霞宫去看宝玉,晴雯因黛玉处走不开,只托麝月带话去。晴雯原要暗探黛玉的真意,却深知黛玉细心,不敢启口。后来听黛玉做就表章,从头念了一遍,其中也有她懂得的,刚好鸳鸯来找黛玉,黛玉又叫她去请迎春,便借此溜来报信。走过窗外,正听到宝玉和麝月,就插了一句。麝月听了忙出去迎接晴雯,同进屋内,走到花子边,晴雯站住说道:“这往哪里进去呢?”麝月笑道:“我刚才也迷惑了,这比怡红院还曲折呢,快跟我来吧。”
二人携手进去,晴雯见着宝玉,拉住手也是泪流满面,说道:“我想不到还有见着你的日子。”宝玉道:“我留着好东西给你看呢。”说着从里衣上解下一个锦囊。晴雯接过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及至打开一看就是她自己咬下来的指甲,便说道:“这东西作还带着呢?”宝玉道:“我一直做和尚做道士也没去下他哟。”
晴雯泪刚止住,听见这话眼圈又红了。麝月从旁边瞧出,拿话岔她道:“你害臊不肯来,怎么也来了。”晴雯啐了一口道:“扯淡!我害什么臊呢,担了那虚名儿,要害臊早就臊死了。刚才怕林姑娘找我,可巧鸳鸯姐姐来了,叫我去请二姑娘,我可不就溜了么?”
宝玉忙问道:“林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恨我不成?”晴雯道:“起先是有点恨你,那回我央及她讲那芙蓉沫,她就很不乐意,还说是你们的宝二爷,你想想这是什么口气。后来二姑娘她们来了,说了那些情形,她倒都听得进去,这回我也疑惑是恨你,刚才听她念那表章,我虽不大懂得,好象有父母之命四个字。若是为这个可就难了。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如今在哪里呢?”麝月道:“我想姑老爷姑太太也脱不过那阴司去,二爷明儿托警幻仙姑打听姑老爷的下落,请她去一趟做个大媒,还有个不成的么?”
宝玉大喜道:“这真亏你想得到,明儿仙姑必来回话,我就和她说去。”晴雯打量了定玉一回笑道:“二爷出了一回家倒养胖了,只是做了和尚又做道士,如今又要娶亲,若传出去不是笑话么?”宝玉道:“我出家的时候也只想寻着林妹妹,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