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留神细看,果然不错,又笑道:“岂止这个,家里的大观园你们都玩够了,我还没见过呢。”凤姐在船头,见一只大船从旁开过去,从的是贾赦、贾政、林如海,和珠、琏、兰、蕙诸人,紧跟着又是一只船,全载的女眷,都开往小琼华。转瞬间越开越远,便瞧不见了。笑向鸳鸯道:“他们后走的倒先到了。”鸳鸯道:“林奶奶吩咐,是老太爷、老太太坐,要撑得稳点,他们就尽量地慢了。”
又撑了许久,方到小琼华,遥见阁上各色宫灯,及鲜花形成的色彩,非常绚丽。倒影照水,如多少道彩虹。一时靠了船,贾赦、贾政、林如海、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和小夫妇们都在岸迎接。珠、琏二人上前搀着贾代善,凤姐、鸳鸯搀着贾母,众人围随登阁。只见台阶上一对一对的高檠大烛,直点到阁子里。进了阁子,更是珠帘绣幕,金毯花菌,处处辉煌夺目。那戏场上正在响台,台下正中设了两把锦披绣垫的圈椅,大家请代善和贾母坐下。
李纨、凤姐又请贾赦、贾政、林如海夫妇各就坐,余下尚都站着。贾母吩咐你们只管坐下,说了两遍也有坐下的,也有仍旧站着的。一会儿姑爷、姑奶和哥儿、姐儿们也都来了,还有群丫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后跟随。那些小孩子们唧唧呱呱吵吵跳跳的,闹成一片。贾母并不嫌闹,例说有趣。芳官、藕官上来请点戏,贾代善点了一出骂曹,贾母点了一出瑶台,贾赦、贾政、林如海等都不肯点,以下就随便唱了。
宝玉和宝钗、黛玉此时在寿堂上待客,柳湘莲、薛蟠、林成譬、秦钟夫妇也都在那里帮着照料,尤二姐、香菱等轮流陪众仙女送往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由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款待人席,迎来送往,十分忙碌。那两处也各有一班女乐,演唱新吉庆的戏文。直到日影沉西,众仙女的席都开过了,渐渐散尽,她们一帮人才坐了船,都到涵万阁来。
凤姐见人齐了,请贾代善、贾母等至廊子上散坐,看看风景。正值霞锦烘红,山屏凝紫,水光花影,分外清妍,大家都觉得赏心悦目。贾政、林如海陪着代善闲谈。贾母却和探春、惜春谈些别后情事。等一会儿席摆齐了,重新进来。见阁内又换了一个样子,全摆的是小月亮桌,桌上各有炉瓶陈设,及乌银自斟基壶,七宝玉盒。
这回安席也与往常不同,贾代善、贾母坐了首席。其次是林如海、贾夫人的席;左右两席,贾赦、邢夫人在左,贾政、王夫人在右。底下便是姑爷、姑奶奶,孙绍祖、迎春坐了一席;周姑爷、探春坐了一席,接着又是亲友的席,林成璧、史湘云、柳湘莲、尤三姐、薛蟠、甄香菱、秦钟、智能,也是每对夫妇各坐一席,巧姐夫妇因辈分较低,只坐在亲友之下。这以下才是家里晚辈,贾珠、李纨二人坐了一席,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四人坐了一席,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坐了一席,宝钗要让黛玉上坐,黛玉又尽让宝钗,还是凤姐调停,仍旧叙齿,宝钗居左。
贾琮、赵氏,贾兰、梅氏、贾蕙、兰香,贾权、杨氏也各坐了一席,再往下方是哥儿姐儿的席,大大小小也凑了三席,惜春吃素,却和妙玉另坐。此时笙歌合奏,珠翠满殿,衬着各席上长寿富贵的时花盆景,又焚着龙凤合制的寿字宫香,真是一片宝香瑞气。大家一面说笑着,一面听戏。席间上了两道大菜,宝玉执壶,宝钗捧盘,黛玉把盏,从贾代善、贾母起,每人敬了一杯酒。一直敬到贾琏席上,凤姐喝了酒,向迎春坐处一努嘴,道:“你们瞧,还有好戏哪。”
黛玉看去,见孙绍祖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口中期期艾艾,要向迎春说话,又不敢说,迎春只绷着脸不理他。宝玉也瞧见了,笑道:“叫他坐坐蜡也好。”探春怕迎春面上过不去,笑道:“凤姐姐只管喝酒,管人家闲事做什么?只不要耍刀杖的,叫老太太操心就得啦。”贾兰席上另由贾蕙夫妇敬酒。大家归坐,看戏台上正演到仙圆。一个老生唱道:
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在海山深,躲脱我这闲身。恁掀开肉吊窗蘸破了花营运,卖花声唤起迷魂。眼见挑花又一春,人世上行眠立盹。
贾政听了,笑对王夫人道:“我早就把世间看淡了,只不懂得往神山路上走,如今才算明白。”王夫人道:“你不到了鬼门关哪会醒悟。世间修仙成了的本就不易,你只靠着儿子的封诰,做个现成神仙,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可是我三番五次说出天书来你也不信,白碰你多少钉子,好不冤枉。”贾政听得也笑了。
贾赦全听不懂,只和林如海照杯斗酒。一时台上又换了一出定都,原来是汉光武平定朱鲔,定鼎洛旭的故事。那四个黄袍的太监,引着光武帝冕旒龙袍上来,坐在龙楼上。先唱了一段,随后文武各官齐朝拜。扮光武帝的又唱道:翦赤眉,定铜马,策中兴。望风光紫气长陵,那灵台早报了薇垣炳。虎将扫弧影狼星,可喜的都京奠重安九庙灵。河洛间绥靖氛平。颁封赏誓带砺,朕与诸卿念藐躬敢贪天幸,是祖宗默佑精城。
贾代善抹抹胡子,对林如海道:“汉家的大业全误在贼王莽,欺瞒太后是老寡妇,任他播弄。先要做假皇帝,又要做真皇帝,终归惹火烧身,连自己也葬送在里头。他若是一心扶汉,不想篡位,岂不是伊周之业。可怜到了光武手里,凭空再造,可就费了大事了。”如海道:“天下事都是如此。那年珍大爷、周统制把襄南的乱事平了下来,也显不出多大的功绩,若不仗着他们,只凭那些小爷们胡搞,只怕就完了。再想出个汉光武,哪有那么容易。”这出演完了,接着演汾阳庆寿。郭汾阳王和王夫人高坐在上,那七子八婿也是一对一对地向前上寿,各人唱了一段。头一段是国公爷郭曜夫妇,男的蝉冕蟒衣,女的是凤冠鸾帔。合唱道:
华筵金烬,春照芳醑。高堂眉寿,天注就动华铁券。人羡煞笙哥红袖,最喜今朝弧矢举,绿野花开如绣,愿岁岁增龄,花下莱舞,常斟春酒。
一对唱完了,又是一对上来。接连好几对都唱了,那驸马爷郭暧和公主合唱的是:
珠馆春柔,瑶阶昼永。堂前蜡花红透,携手兰闺。宫样画眉尚羞,唯愿取带砺盟坚,还似侬天长地久。酌春酒看到花下金衣,共祝眉寿。
贾兰一面看着,笑道:“人是要立志的,那汾阳王在酒楼上悲歌慷慨,只凭一念忠愤,要想收拾乾坤。当时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到底被他做到了功高爵显,享有这般全福。”贾蕙道:“我们祖上荣宁两公,创功立业,也和汾阳王一样。如今又有珍大爷出来平定匪人,重恢祖烈。怎么唐室末年,那汾阳子孙东逃西散,就没一个人出来匡救呢?”贾兰叹道:“凡是功臣子孙哪个不想做珍大爷,也有做得成的,也有做不成的。这里头就有命有数了,焉知当日汾阳子孙没有出来勤王卫主的,也许他的事业没做成,史书上也说不到,就没人知道了。”接下去又演了两出灯戏。
那天贾代善、贾母都甚高兴,一直听到夜深,贾赦、贾政虽然睡早觉,也只可陪着。林如海夫妇到底做了多年神仙,到晚上精神更好。只贾珠冷静惯了,贾琏更怕拘束,不免到廊子外走走散散,到了歌阑人散,宝玉和钗、黛回至留春院,看看表,已在丑末寅初。那些侍女们、着屋子的支持不住,都在打吨。大家乏了,忙即收拾安歇。
次日起来,贾母、王夫人各处都要请安,又要到邢夫人处打个花胡哨,又得去见元妃及警幻等各处道谢。回来又须归着房间,检收器皿,直忙了三四天方罢。周姑爷及探春因地面职繁要,不能久留,首先便要回去。贾赦当的仪鸾使,随时扈驾,必须列班,也要早回。贾母知道他们有事,自不便留,第二天就走了。
贾兰、贾蕙夫妇本要候贾政、王夫人同走,那天至贾政处请安,趁便问几时家去。贾政道:“这里住着也和家里一样,难得见着了老太爷、老太太,我还想多侍奉几天,你们先回去罢。”兰、蕙二人虽依恋在闱,却算到假期将满,朝廷制度是不能错一点的,只可赶着料理,带眷同去。到临走时都依依难舍,兰香本和黛玉有特别缘分,好容易才见着了,如何忍得分离,不免牵衣掩泪。贾蕙更泪流不止。
宝主、黛玉安慰他道:“你几时想来就好来的,我们也可以家去瞧瞧,这比到远省做官,还要方便得多。有什么舍不得的?”黛玉又抚慰兰香,说了许多好话,方才将泪止住。薛蟠因有神策府要差,贾琏不日要办引见,也与兰、蕙结伴同走。
只湘云、惜春是闲人,李纨因贾珠在此,贾母留她们多住几天,只可住下。这回全家聚会,热闹了一大阵,生辣辣地又要走开。走了固不免徘徊增恋,就是住在这里的也顿觉冷清。宝钗乍离开蕙哥儿,心中更为惦念。又想到他们才学当家,不知如何过法,着实放心不下。每日到贾母、王夫人上头,仍旧有说有笑。回至留春院,有时停轸凝思,有时支颐呆坐,总象有什么心事似的。
黛玉暗地窥透,笑道:“姐姐舍不得蕙儿,这也值得牵肠挂肚,尽管家去瞧瞧好了。”宝钗道:“太太没回去,我怎么好走呢?”黛玉笑道:“你回去就要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得过了后儿再走。”宝钗问是为何?黛玉道:“后儿他要请客呢。”宝钗估量着必是请贾代善、贾母处诸人家宴,也不甚在意。
到了那天,见宝玉并没有什么举动,凤姐诸人也未提起,才有些怀疑。背地里悄问黛玉,黛玉只是笑说道:“姐姐回来就知道了。”及至傍晚,钗、黛二人同从贾母处回来。一进屋,见屋内布置顿然改观,瓶里插上花儿,炉里了添上香,几案上还添了许多摆设。最动目的是正间屋多了一架宝坛镶玉的围屏。
宝钗忙向前细看,那围屏雕刻精巧,嵌着画幅。中间一幅较宽,画着一棵玉树,树下有粉白两叶牡丹,一个人坐在牡丹花旁,太湖石上,面庞神气宛然是宝玉。那后面斜靠着斑竹栏杆,站着两个美人,一个银红衣裳的神似黛玉,那一个穿葱白衣裳的,不是自己是谁。心想这是找谁画的?就是四丫头,也不能画到如此工细,再看正幅之处,左右各嵌六幅,也画的是工笔花卉人物。
幅是芙蓉花,一个美人在花底下站着,手拈一枝芙蓉,当然是晴雯了。第二幅画的是素心蜡梅,一个美人靠在树上,只露个半身,却是紫鹃。第三幅画的正红山茶花,一个人折花簪鬓,正是麝月。第四幅画的莲花,那画船上采莲的人颇似金钏儿。底下八幅莺儿的是海棠花,画秋纹的是秋葵花,画碧痕的是绿萼梅,画春燕的是杏花,画四儿的是鸾枝花。画五儿的是白碧桃,画芳官的是玫瑰花。画藕官的是水仙。每幅俱有圆梦仙姑的小印,却并无题字。
正在赏玩,宝玉走进来,和晴雯、麝月等忙着布筵席。一面笑对宝钗道:“姐姐,你看这玩意儿好不好?”宝钗道:“我刚才看了半天了,这圆梦仙姑是谁?不但比詹子亮人物画得好,就是费晓楼、改玉壶也未必赶得上她。”宝玉道:“也是这里的仙女,我托警幻姐姐转求她,费了大半年的工夫,才画了来的。”黛玉道:“为什么不题上几句呢?”宝玉道:“这不能叫外人题的,我笔下不如你们,留着等你们题罢。”
一时席已摆上,宝玉亲自挨座送酒,从宝钗、黛玉起,直送至芳官、藕官,大家都道:“这还闹什么官派?”宝玉一笑,便在钗、黛中间坐下,笑向众人道:“咱们这屋里的人今儿算是全了,各人都经过一番悲欢离合,也应该庆贺。”说着便举杯劝众人同饮。宝玉先干了,大家也各自喝尽。黛玉不得已喝了半杯。
刚上两道莱,宝玉又要行令,猜杖射复,闹了一阵,黛玉笑道:“这样闹法,我可坐不住了,来个文静的罢。”晴雯道:“二爷新做的占美人名的令筹,今儿正好玩玩。”宝玉笑道:“依卿所奏。”即向花格子上取过一个象牙小筒,内放许多牙筹。黛玉、宝钗取出几根来看,一面刻的是古美人,一面是词句并各种饮例。大家都说有趣,当下说定由宝钗起令。宝钗抽了一根,刻的美人是薛灵芸,那面词句是:问何因玉筋春红。注善啼者饮。笑道:“这善啼的除了林妹妹还有谁?”黛玉嗤的一声笑道:“还有拿眼泪医棒疮的财!”
宝玉将黛玉门杯斟上,又分了半杯自饮。黛玉只得勉强喝了。晴雯道:“这筹上还有浓妆的呢。”看了看只金钏儿胭脂最红,就灌了她一杯。黛玉笑道:“我也来试试,看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