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绯红长服,腰着鎏金腰带的贾瑜让席启年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原以为这是京城哪家的子弟出来游耍,谁曾想这十三四的孩子还真是个大官啊,不说别的,满淮安都找不到一个穿红的官啊
这边席启年脸上露了怯,那位刘姓县丞却仿佛视若无睹,挥手说道既如此,就要委屈一下这位小上官了”这边刚挥手,那里就有衙役上来要将他们带走
贾瑜白皙的面容此刻变得阴森起来,都说南省官吏抱起团来连朝廷大臣都不怕,如今倒让自己瞧见了
“王喜,倪二,没听见人家刘县丞说什么吗?还不让开?误了刘县丞的时间咱们可担待不起”
虽说衙役们上来拿人,但毕竟贾瑜身上着了官服,到底还是比之前客气许多
就连一直傲气的刘县丞在贾瑜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还是微微躬了躬身子然而贾瑜却只是冷笑一声没去理他
那边看着载着贾瑜的官船驶远了,刘县丞转过身来对席启年埋怨道“以前又不是没这种事情,放他走就是了,这会儿闹僵了,又要平白生些是非”
席启年揉着脸上的淤青说道“你是不知道今年这行情,皇帝老子要征军,这河道封了几个月拿来走兵船,那哪是我们敢拦的?得亏之前家里找了些关系让那边给劝了劝,这才开恩放了几月。饶是这样,收上来的银子还是不够,那边一月两月的银子欠着倒是能拖住,可这都快半年了,要不是看在我们两代人尽心尽力的份上老爷早就把我撵出去了。今儿看着好容易来个大货,这要放走了可没处寻去,可没想到摸着虎头了。”
刘县丞听着他抱怨,嘴中轻哼一声“叫你平时留些手,把帐往小了处报,你偏要为了贪那点墨,往天上吹,早晚要出事。”
席启年脸上顿时讪讪地,“咱这不是家里人丁多了些吗?总得给后辈儿们留些钱财不是。”
刘县丞偏头过去,眼睛一转继而说道“我倒有个好主意,能救你一救,但是得叫你破些财就是。”
一听这话,席启年一张淤脸乐成了菊花,从兜里掏出几张崭新的银票递了过去,刘县丞摆摆手“不是我这边要你破财,而是那边。”他指了指已经上岸的贾瑜众人。
席启年瞬间又苦了脸,“刘大人,你别是在消遣我,总不能咱们一分没赚,还要赔给他钱吧,那我这营生可做不成了。”
刘县丞跺了下脚,恼怒地说“你这个人迟早要死在钱这上面,真是个井底的蛤蟆!”
……
淮安,自战国时吴王夫差开凿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条运河——邗沟后,淮安便成了南北商客频繁往来之地,东连长江,西接淮河,为漕运枢纽,盐运要冲,其繁华可比扬州,苏杭。
十里烟云路,一路而来,贾瑜觉得这里甚至比起京城还要繁华许多,与来时想到的场景不同,衙役们并没有对自己几人粗俗相待,反而将自己送至淮安府后堂中,为自己奉上一杯茶,便掩上门出去了。
环顾四周,贾瑜发觉这淮安府这内里装潢倒真是清贫,除了一些盆栽便只有寥寥几幅书画了,抬眼去看,发现书画还并不是古董佳作,从右下角小字——“文安五年有感”,以及那刘田春的名姓来看,这还可能是之前那位县丞自己的作品。
贾瑜正在细细瞧看时,身后的门却轻轻推开了,贾瑜回头看去,正是之前那位在码头之上刁难他的刘田春,刘县丞。
此时刘田春脱下了官服,换上了一身朴素常衣,配上他那普通甚至可以说憨厚的面相,加上他那同样没有甚雅味的名字,倒真不像是一位六品知县,更像是一位街巷中随处可见的中年走贩。
“不知贾公子,对某家鄙作有何点评?”刘田春看上去一路渴坏了,端起桌上另外一杯茶便牛饮起来。
贾瑜看着他这幅不见外,甚至可以说粗鄙的样子,皱了皱眉头,又回头看起了墙上的字画。
平心而论,贾瑜这些年在京城看过不少佳作,就算是那传世之宝,走街串巷也瞧见过不少,就眼前这几幅字画,甚至连三流都算不上,不客气一点,贾瑜觉得自己作出来的都比他好。
然而此时贾瑜心情不佳,没心思点评,冷笑一声说道“刘县丞有那个雅趣倒是不错,只不过诗句却引用错了,李公垂两首悯农诗,你该引第二首才对,尤其是那句‘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刘县丞更该好好研习研习才是。”
刘田春摇摇头说道“贾公子忧民是好事情,只是太不通俗世了,别处我不晓,我淮安县已经四五年没有因为冻饿死过人了。”
贾瑜冷哼一声转过头去,显然对这话并不相信,纵容豪门干那类似山匪劫路行径的官吏,贾瑜实在不相信在他治下,百姓还有那样的好日子,毕竟即使在京城,一到严冬,也有不少当街冻死的乞丐。
刘田春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慢慢悠悠地说道“贾公子啊,这好官还是坏官全凭着百姓的嘴,他们说你是坏官,哪怕你做了几百件好事也没用,他们也会说你做什么都是为了给自己图利。他们说你是好官,就算你一天全在秦楼楚馆里逍遥自在,他们也会说你这是为了百姓才去跟那些土豪劣绅打交道。”
贾瑜差点被他的话气笑了,指着刘田春道“为官之法有三曰清,曰慎,曰勤;治道之要有三曰立志,曰责任,曰求贤。似尔这般助纣为虐,鱼肉乡里的人也配自称好官?”
刘田春并没有因为贾瑜这样的行径生气,反而将他的胳膊微微压下去,轻声说道“贾公子莫要生气,我刘田春虽只是一个六品的小官,但从一个小主薄做起,到如今也有二十五年了,那些书中的大道理没读过多少,但是这怎么能当好一个官,尤其是怎么当好一个县官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百姓想要什么,不就是吃穿用住,生死无忧吗?只要你给他们吃穿用度,生死无忧,他们就不会管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秦亡人从汉,蜀亡人从魏,看看蒙古灭宋的时候,几百万宋人嚷着誓死不降,崖山下埋了多少忠骨,最后呢还不是老老实实给蒙古人当了几十年的奴,还将人家的可汗奉成天骄子,有了吃穿用度,连国仇家恨都能忘了,你说还有是不能谅解的呢?”
贾瑜嗤笑着说“那些是百姓?那些都是一群有奶就是娘的奴才罢了。”
“对,对对对,我们是比不上贾公子,您从小身份就尊贵,出去哪个不敬佩您,可您再尊贵不上朝的时候,不也得老老实实给皇帝跪那喊吾皇万岁吗?就跟您家里的奴婢分一等二等一样,大齐也是这般,没什么分别。”
看着表情渐渐平和下来的贾瑜,刘田春微笑着为他又添了一杯茶,“所以呢,咱们说到底还是一类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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