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莫卿话音即落,周遭又陷入了冷清和寂寥,六皇子深不见底的眸子穿过那层银色面具,不断在余莫卿脸上徘徊,仿佛是百般确认,才倏然开口,“余莫卿,你总是有道理可辩,黑白难分,任你颠倒是非,只有自己才是最对的,是吗?”
又说了一句不搭前后的话,可清冷的声音已然表明了对余莫卿的抗拒,余莫卿虽心有不悦,但脸上却还是极力忍耐着,“殿下如何评价臣女,这并不重要,殿下想问的,臣女也都一一做答了,此案涉及颇广,又在芳华殿开了先锋,臣女必然是彻查到底……如若殿下还要继续阻拦,那臣女只好……”
“怎么?是将本殿下抓起来?还是再毁坏一次芳华殿?”六皇子已容不得余莫卿再多说一句有关查案的话,冷漠的嘴脸悉数是对余莫卿的嘲讽。
余莫卿终于忍不住,她看得出六皇子对自己不善,但也没那个心情与他周旋,直言道:“六皇子殿下,臣女并不知道你今日在此,也不知道殿下寓意何为?但臣女奉命行事,自当以皇令为重。殿下若对臣女有偏见,大可以找时间数落臣女,但此案不得有误,臣女也没工夫和殿下在这里盘旋,殿下若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不必这般扭捏……”
“你就那么唯命是从?一点也不加思索?哪怕得罪了我?得罪了宫中乃至朝堂,也偏偏要为他守住那仅有的脸面和皇权?”六皇子一语中的,深邃的眼眸隐隐浮现一股血色。
余莫卿面色一顿,藏在袖中的手局促地捏了捏袖口。她从未想过会有人看透她如今局势,更看透了她为查惠妃一案,除却为自己正名,确实是为圣武帝所利用。但她怎会亲自道破这一点,这件事她既然接手,自然有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即便她知晓从她大婚事起,就已经身不由己。所以一直以来,她一贯逃避这样的想法,她不信自己真的会被别人利用,毕竟眼前的胜利唾手可得,她为何要为了在乎那点名义斡旋而放弃一切?
见余莫卿有一瞬间说不出话,六皇子又缓缓开口,“可他的天下何曾轮到别人插手?你就这么甘愿做他手里一枚棋子,转而肆意利用他人,只为了那个定罪的证据?余莫卿,你何曾变成这样的走狗!都快失去自己的目标了?”
余莫卿心头一震,她不知道六皇子竟说出这般狠毒的话,她明明只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和尊严,何曾变成了他眼中那么不堪的走狗?
看着六皇子略微赤红的双眼和紧抿的唇,余莫卿只觉心里很是难受。
是,六皇子说的不错,她的确是圣武帝如今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为查惠妃一案,即便是秘密进行,但宫中眼线众多,惠妃自己蓄养的势力就不容小觑。不出三日,惠妃母族中在朝堂之中的官员定会知晓此事,如果那时她还不拿出证据证明惠妃谋逆是真,朝臣必反,并且还会拿余莫卿戴罪之身用以查案做文章,届时余莫卿得罪了惠妃不算,整个朝堂恐怕都唯恐不乱,若惠妃再一朝策反,更要让余莫卿好看了吧?
圣武帝到底是老谋深算,虽然对余莫卿和惠妃之间到底谁有谋逆之心,或行谋逆之事,他其实根本就不关心,反正也用不得自己动手,她余莫卿和惠妃之间斗死斗活最后也都只能留一个,只有江山在他手里,他又何须担心什么?
可她余莫卿呢?左右不过一枚棋子。
若事成,喜的是圣武帝,若事败,死的是她余莫卿。
然而她虽是棋子,可她何曾屈尊是为走狗?
她一颗真心全部寄希在那个明兰盛世,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等待她不再受人约束的那一天,她期望家人幸福,爱人安康,她期望众生平等,人人欢乐。可若不是皇族风云搅得她不得安宁,她又何曾离这些唾手可得的幸福愈来愈远?
当初猎场上她跪地而生,护女院里她被百般凌辱,二姐求生不得,家人痛彻心扉,她心中仇恨的种子是春风又生,誓死爬回国都为自己洗去冤屈。可太子被判,却多了惠妃的野心。她何曾不想活以自己的目标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可谁来给她机会?圣武帝的猜疑,三皇子的诡谲,惠妃的陷害,是那几双手将她推向深渊,为何要她来忏悔自己沦为被利用的残败?
她已经是百般考虑了,为此她忍受无法与阿娘认亲的落寞,忍受家人很可能被陷害的担忧,忍受必须与永夜分离的痛楚,忍受一切向她铺天盖地而来的祸乱,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将所有计划核对了一遍又一遍,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只有打开芳华殿这一道开口,她就可以窥探到这座皇城腐朽的核心,就有理由借此揪出惠妃谋逆的证据,可以和自己的亲人爱人更近一步。
可到头来在门槛之前,却被这原本不问世事的六皇子说了一句,
“走狗!”
走狗?
她是走狗吗?
余莫卿反复盘问自己的内心,以求一丝安宁,可聚拢的眉峰已经显示出她的心烦意乱。
但很快,她捏紧的拳头再次松开,她是没有理由反驳六皇子的,她无法将自己的经历全部告诉一个局外人,更无法将自己所涉及的一切完完全全吐露。更何况她余莫卿何曾需要别人来同情的,何曾需要无关之人来理解?她有自己要守护的人,既然事情已经到来,她甘愿承担这一切。
强压住心中的气愤,余莫卿收起了脸上的失态,只是咬牙道,“殿下,人皆有难处,臣女不过是识时务罢了……”
“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却不想余莫卿话说了一半,已经被粗鲁打断了,六皇子的双眼已经抑制不住那层愤恨和血色,几乎是用尽了那孱弱之躯的所有力气,“可为何要利用本殿下的母妃!来为……”
六皇子的面色已经发青,即便是隔了那层厚重的面具,余莫卿也已经感受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呼之欲出的怒气,可后面半句话像是被死死憋住了一般,硬是不跳出来打余莫卿的脸。
余莫卿原本佯怒的面色已是一顿,心也跟着剧烈跳动了起来。
她自以为是六皇子多管闲事,所以才对余莫卿此次查案有所意见,毕竟她余莫卿半路出家,任谁都可能怀疑她行事不轨,再者查的又是六皇子母妃殿内,六皇子谨慎是在情理之中,有过怀疑也不无道理。
只是六皇子远比她想的还要聪慧,即便他体弱多病,面容尽毁,但他的眼光似乎从不比任何人要差。她到底是忽略了儿子对母亲的偏爱,更忽略了六皇子那颗纤细如尘的赤子之心。
再回到芳华殿本身,虽烧毁芳华殿并非出自余莫卿之手,但诱因确实事在她为,也是她差人激怒了惠妃,才落得芳华殿尽毁的局面。她终究想的是尽快抓住惠妃的把柄好让她无法陷害到自己头上,却忘了芸冉虽不得圣武帝真正的偏袒,却还有个誓死护佑下来的儿子。
圣武帝心中再怎么怨怒,说到嘴边的最坏不过后宫随意破坏殿阁,而六皇子那双幽瞳,却看透了余莫卿真正所为。惠妃那把火烧的哪儿是这座宫殿,分明是那副画着芸冉的画像,和她后半生的灵魂和尊严,更是六皇子心中最后一点记挂和怀念。
余莫卿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张,她自以为无人能够堪破她背后之计,更没有人能够一语道破,这种被看穿的心情,仿佛是突然丢失了遮蔽身体的衣服,令她羞愧难当。她隐约猜得到,六皇子后面半句话,大抵是想质问她凭什么利用芸冉来为自己洗脱罪名吧。
但余莫卿终究是欺软怕硬之人,就算她不利用芸冉,圣武帝也绝对会以此事开口,在后宫立下威严。可事实不可变,东风是送到手的,她余莫卿也不会轻易给别人折去了便宜。
她仰了仰头看向那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子,眼中满是坚毅,不卑不亢回道:“殿下有所偏颇,臣女既非后宫攀附之人,也非朝堂欲意挑唆之人,何曾是利用了德妃娘娘?又是为哪般利用?”
“何曾利用?若不是你……”六皇子剧烈的反应一失往态,原本那个孱弱清秀的身影,如今变得暴烈而恼怒,可一跃而上冲到嘴边的话却猛然顿住,被狠狠咽了回去,那银色面具像是一层厚重的浓雾,遮挡住了男子复杂的心绪,然而那紧抿的唇却已经透露着拒绝和一丝后悔。
“臣女什么?”余莫卿同样冷声开口她,她并不怕六皇子再说出什么,只怕六皇子真的将她那些还不能这么早公开的秘密全部透露。于是重新收拾好脸上伪装的表情,余莫卿又道,“正因为殿下母妃尊贵之躯,受尽圣上宠爱,后宫牵连颇多,又久经多年,无从查证,臣女身陷囹圄,自知怨名难诉,此次正巧查案,涉及芳华殿荣辱,圣上开口搜查之事需巨细无遗,祸源根头自然不能小觑。难道殿下就这般阻拦臣女替娘娘挽回清白,为其正名?还是殿下……”
“何曾需要你为我母妃正名?”又是粗暴的打断,六皇子嘴边几乎是苍凉的笑意,满眼都是失望透顶,“余莫卿,你拿什么为她正名?你不过入牢几日,一出来便是以惠妃开刀,难道就没有人看出你是什么目的?”
“殿下何出此言?臣女能有什么目的?”余莫卿凤眸微瞪,心中却不知怎的油然一股信心,她相信六皇子并不会道破一切。可是眼前的六皇子虽还没有说出什么,但愤怒的面色却已是令余莫卿提心吊胆,难道六皇子这几年是韬光养晦,也在背后窥探起她来了?
“你有什么目的?难道心里不知道?”六皇子冷笑,不屑的语气几乎不带有一点同情,“我当真是瞎了眼,以为你这三年已经做出了最大的改变……余莫卿,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从头到尾,至始至终,都只在为你一个人考虑。除却你的荣辱,你的未来,别人的生死,别人的尊严,在你眼里根本就是云烟!踏着别人的尸体为自己正名!你和太子究竟有什么区别!”
余莫卿瞳孔剧烈收缩,心头仿佛被一把利刃狠狠剜了几刀,猛烈的刺痛感让她顿时喘不上气,她不知道六皇子眼中竟会如此看她,更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竟是如此面目。
一直以来她对太子恨意不减,以世上有此人而心生怨怒,三年前她釜底抽薪,绝地逃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除去太子这般自私自利之人,如今竟有人将她同最痛恨之人相提并论,她心中如何不愤?
“邢天灏,你什么意思?”余莫卿终于忍不住唤起了六皇子的名字,清艳的脸庞早已是遏制不住的愤怒,眉峰聚拢的程度越来越高,双眼也燃起一片血色。
她从未想到竟会听到六皇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想不到他句句都是对她的责怪?而令她更气愤的是,她与六皇子接触之少,也从未将他放在眼中,怎么六皇子这番话,说的好像他有多了解自己一样?说的像是她伤透了他的心?可明明是这个男人今日语气之重,凭什么有理由这么凶她?她烦闷的心情像是六月要下不下的雨,扰得她已然失去了以往澄澈清亮的眸色。
六皇子不怒反笑,轻勾的嘴脸满是嘲讽,他已经不想解释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只开口道,“呵呵,本殿下倒忘了,借他人之手,铲除异己,这不一直都是你行事的风格吗?死的人不是你的母妃,你自然无需同情!若今日大火烧的是相爷府中,你是不是也要抛尸公众,让人人都见见你如何为父母雪昭!”
“邢天灏!你疯了!”
暴怒的言语充斥着男子心中的不悦,满腔怒火被发泄一通,全部侵入进余莫卿那颗剧烈颤抖的心,她终于不再顾及身份悬殊,赤红的双眼几乎不再含有同情,她清澈的嗓音如今不再是为了诉说她心中昂然,只为堵住眼前这个口无遮拦的皇子。她何曾想过竟有人真的拿她的亲人开刀,还是这个被尊为皇子之人,却用如此猖獗之言,如此暴烈的语气,当众羞辱她一直保护着的亲人,她心中如何能忍?怎么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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