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丽阳中天,光影斑驳,蝉鸣枝头。
长安城北的霍国公府里,李三娘坐在花池亭下,正和凤鸢、巧珠等府中管事谈笑风生,一边飞针走线,做着手里的女红,一边有说有笑,聊着长安城里的趣闻轶事儿。
谈笑正欢时,只见柴绍从池边栈道的另一头款款走来,手里捏着两只红底信封,嘴里哼着秦中小调,步履悠游,神采奕奕。
隔着老远,柴绍便挥手招呼,高声喊道“夫人,今晚备两个好菜,咱们喝两盅!”
见柴绍快步走来,凤鸢和巧珠赶忙起身恭迎,柴绍笑容满面地问道“凤鸢,府里可还有好酒?”
“回霍公,府中所藏老酒皆已随军迁往延州了。从延州回来时,匆匆忙忙,未暇携带回京…”
“咳,还带回来干嘛?”柴绍摆摆手,打断了凤鸢的话儿,继而扭头说道,“巧珠,去西市坊给我弄几坛好酒回来,看清楚了,要上了年头的哦!”
“知道了,霍公放心吧!”
巧珠爽快地应了一声,拉着凤鸢的手,向柴绍夫妇一躬腰,便双双出了凉亭。
李三娘把手中的针线儿放回小竹箕中,抬头笑道“夫君,今儿这么早就回府了,有什么欢喜的事儿呀?”
“有啊,”柴绍弯腰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妻子,说道,“今早收到两封来信,也巧了,几乎同时送到我手上,一封是延州来的,另一封发自并州前线,来,你看看就明白了。”
说罢,柴绍将手中的两只红底信封递给妻子,然后拎起石桌上的紫砂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轻啜慢品。
李三娘打开信封,展平纸笺,仔细地读了起来…
片刻之后,李三娘将信件交还丈夫,浓眉轻扬,笑靥绽放,说道“好哇,何潘仁的并州来信令人振奋,二郎出其不意,抢渡大河,在柏壁据险固守,那刘武周求战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呵呵,延州的情形何其相似啊!”柴绍放下茶碗,抚着光生宽大的额头,开怀笑道,“咱们的延州部队像铁钉似的,楔在西北咽喉要道,不论那刘旻如何挑战,只是闭门坚守,令其进退两难,只能在小里沟的深山老林中忍受虫叮蚊咬了!”
“哦,对了,”柴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说道,“咱们还得感谢秦王啊,命令兵部从渡河反击的军粮中调出二成,接济延州,除去了供给不足的后顾之忧!”
“如此说来,你还得感谢我哩!”李三娘听闻,捂嘴笑道。
“啊?啊…”柴绍张嘴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连声笑道,“对,对,对,若非夫人推举郝齐平代行军帅事,镇抚众将,协力固守,也不会有今日的可喜局面啊?”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呀?”李三娘杏眼含笑,抿嘴问道。
“不是让巧珠去西市坊买几坛好酒吗?今晚,我和夫人交杯把盏,一醉方休!”
“我不胜酒力呀…”李三娘瞄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那么…”柴绍抠抠脑门儿,顿了顿,这才笑道,“那么,让巧珠去西市坊时,再买几匹蚕丝彩绫,给夫人添两件入夏的新衫?”
李三娘微微一笑,点点头。
……
夜入亥时,晚风悠悠,灯火阑珊,人影稀落。
霍国公府邸的寝房里,传来了柴绍隆隆的鼾声。
今日连收两信,令人欢悦,柴绍举杯畅饮,将回京以来的苦闷一吐为快,在妻子的陪伴下,不知不觉已是数十杯下到肚中。若不是妻子从旁相劝,酒多伤身,那坛从西市坊买来的好酒恐怕早已精光见底。
李三娘搀着醉意朦胧的丈夫来到床榻边,刚转过身去,打算让门外的侍女打盆热水来,替丈夫擦把脸,便听到了榻上如雷的鼾声。
李三娘回头笑笑,脱掉丈夫的乌皮皂靴,把他的双脚搁到榻上,拉来被衾,掖角盖好,这才缓步走向门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李三娘轻声唤道“墨绿,打盆热水进来——”
“好的,主子!”
李三娘循声看去,只见是侍女银钏儿在门边回应道。
“今晚是墨绿当值呀?怎么你在门外呢?”
“回主子,墨绿在屋里哭了一天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我禀了凤鸢主事后,便替她过来当值了。”
“怎么回事?”
“今天上午,有乡人从并州来找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便…便这样了。”
李三娘听闻,眉头一皱,随手从门边的木架上取了件帔子,搭在肩上,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给侍立在外的银钏儿交待了几句,便径自往东厢房的侍女寝屋走去。
还未到屋里,便看到烛火闪烁,人影晃动,里面传来凤鸢安慰墨绿的声音——“这事儿,你可得早些告诉公主殿下啊…依着咱们公主的脾气,宁可知道实情,伤心难过,也不能隐瞒不报,假装太平,况且,”凤鸢叹息一声,说道,“况且,这事儿公主迟早也会知道的。”
“什么事呀?”李三娘把门一推,一边大步入内,一边开口问道。
凤鸢和墨绿连忙站起来,躬身垂立,只见墨绿眼圈暗红,泪迹斑斑,桌上的一张手帕早已浸透,凤鸢则是一脸戚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见此情形,不祥之感掠过心头。
李三娘在圆桌前坐下后,一抬手,示意二人也入座说话,继而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哇”地一声,墨绿哀恸痛哭,伏在圆桌上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鸢咬咬牙,拍拍墨绿的肩膀,忍住满眶的泪水,抬头看着李三娘,回答道“公主,墨绿在并州的家人被…被刘贼匪兵坑杀了!”
“什么?!”李三娘惊愕不已,杏眼圆睁,嘴唇翕张,怔了半晌…
片刻,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盯着凤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上午,墨绿有乡人从老家逃到京城来,躲避兵祸,来人说,刘武周的匪兵在并州到处抓人,只要与大唐皇室有关联的,不分老幼,不问亲疏,一概坑杀!墨绿的父母和弟妹,是他亲眼看着…看着…”
凤鸢的眼泪也忍不住了,顺颊而下,哽咽难语。
李三娘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墨绿的肩膀,悲不自胜。
墨绿一边抽泣,一边抬头,泪水涟涟地望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我的老乡还说,听闻…听闻刘武周手下有个叫张毛儿的军将,带兵直扑并州的巨城,抓住了您的…您的乳母赵嬷嬷和她的几个孙子,不问青红皂白,全部…全部…都被…没留一个啊,唔…唔…唔…”
墨绿泣不成声,蜷伏在圆桌上,早已说不下去了。
李三娘牙帮一咬,“砰”地一声,握拳砸桌,手背的青筋跳动不已,泪水涌出时,怒火迸发双眼,白森森的齿间,反复叨念着“张毛儿,张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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