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止忽然颤了颤,打开窗户回头望去——
城墙头上,贺洗尘披头散发,显然是匆忙赶到。他手中捏着一管竹笛,附在唇边吹奏,宽袍大袖,在风中雾中,缥缈无定。清越的笛音不见丝毫惆怅,反而恣意豪气。
“不吹《杨柳枝词》反而吹什么《少年游》,我这把年纪还能是少年么?”张止忍不住槽了一句,却忽然慢慢地释怀了。沉浮朝堂几十年的沧桑和感慨,最后化成古人一曲舒朗旷达之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唱得不好听,但别有一番豁然。
衰老的嗓音和着笛声,在尘土和日光中逐渐消散在天涯。
直到城墙被树影遮盖,张止才坐回车内。
“也罢!莲动小友,老夫去去就来!”他拊掌大笑,下一秒忽然落泪而泣,“待老夫回来,再与你酌酒莳花,同醉山河间。”
第32章 且行乐 ㈨
城头上, 贺洗尘怅然放下笛子,朝一身藏青劲装的杨钧说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他没想到张止走得这么急,大早上天还没亮,衣服来不及穿好便匆匆赶去送行。半途先折去相府, 生拉硬拽地把杨钧拖起来,借用他手里的一点点权力才让他登上城墙。
杨钧的一双锋利剑眉拧着,不说话的时候十分威严。他变得成熟稳重得多,不再是年少时动都不动就骂人打人的性子。
“你这样做会惹怒很多人。”第一个惹怒的就是当今圣上。
“与我有什么干系?”贺洗尘的回答很有纨绔子弟的做派。
“就算让李将军难做也无妨吗?”杨钧问道。
贺洗尘看了他一眼:“我阿父向来疼我。”
还是老样子,有恃无恐得很。杨钧想起在国子监时, 这个家伙看着斯文安静, 却总是和他们一起捣乱, 不就是仗着教谕们舍不得罚他。对了,唯一一次和他们一起被徐祭酒罚跪三省室,还饿得偷供奉给孔圣人的馒头吃。
五年前尚书府的随去之提出退亲, 他恼怒之余,更多的是欢欣——但离开国子监后他很少见到贺洗尘, 一者是公务繁忙, 一者到底患得患失,却也听过不少他的流言蜚语。什么宋明月,什么阿绯公子, 每次听了都让他火冒三丈。
“不准有下次。”也不知道在指哪一方面。
“是——”贺洗尘拖长声调,袖子一甩, 戏谑地施了一礼, “小生这厢谢过杨大人了。”
杨钧不禁弯起嘴角, 却见贺洗尘忽然对他笑了一下,顿时窘迫地别开眼睛。
他早知道自己不是贺洗尘的对手,却没想到轻易被他这么一个笑容弄得溃不成军。
“以前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杨钧冷下眉眼说道。
“总听你的话不显得我很掉价?”贺洗尘双手抄在袖子里和他一起慢慢走下城墙,林沉舟牵着马车迎了上来。
“走,请你吃饭,豆浆油条,馒头包子,任君选择。”
杨钧缓缓摇头:“看天色,我得去当值了。”
“那改天再请你吃饭,去乱陵香!你不是喜欢阿绯吗?我和他熟。”
杨钧瞬间黑下脸:“不必。”他潇洒利落地跨上马背,俯视贺洗尘,“你欠我的,我自会讨回来。”说完,驾马先走一步,背影又酷又帅。
马蹄声踏踏远去,林沉舟问道,“少爷,我们回家吗?”
“回家吧,我还困着呢。”贺洗尘扶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林沉舟挥动马鞭。
***
奢华糜烂,纸醉金迷。
最醇的酒,最红的胭脂,最软腻的细腰,最惑人心的歌舞伎和长安城独一无二的仙人。单就可能偶遇李仙儿,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涌入乱陵香。
阿绯倚着窗户出神半晌,轻轻解下窗边轻薄的纱幔,回头问道:“你还要和丑儿玩多久?”
趴在卧榻上贺洗尘和黑猫丑儿齐齐望向他,歪着头一脸疑惑。
“唉,你们继续玩吧。”阿绯认输,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话本看起来。
“咦?丑儿是不是肥了?”贺洗尘领着黑猫的后颈掂了掂,“沉了好多。”
阿绯放下书:“确实比捡回来的时候长肉。”
“你这儿伙食不错。”
丑儿是在一个雨夜被贺洗尘发现的。缩在墙角,发出虚弱的叫声,和黑暗混成一团,彼时贺洗尘恰好在乐游阁楼上喝酒,听见声音直接翻窗而下,把乐师们吓得直叫。
“原来是只小狸奴啊。”他也不嫌脏,直接把黑猫塞进怀里。
“李公子没事吧?快些上来!”乐师喊道。
贺洗尘这次倒是循规蹈矩走着楼梯上去,在转角随手拉着一个人问道:“你养猫吗?”
“……让我看看。”莫名其妙被拉住的阿绯淡定说道。
贺洗尘从怀里小心地捧出黑猫——毛发稀疏,一只眼睛瞎了,趴在他的手里肚皮上上下下起伏。
“有些不好看。”贺洗尘说道,“还得先给它治伤。”
“给我吧。”阿绯拿出一方手帕将丑猫儿接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若得空,便来看看,可否?”贺洗尘说道。这话要是别人说十有八九是想了个烂招数来勾搭的,可这是长安城最好看的少年,说是来看看,便只是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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