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陌生的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场面寥寥无几,却都是一片血色,身体甚至还残留着反射性的恐惧和疼痛。床边的莱修抿起薄唇,下意识握住昏迷的贺洗尘的手指,小心提防起来。
“你在寻求他的保护?”安德烈忽然放下手里的初稿,细丝黑框眼镜底下的眼珠子涌动着不善的兴致盎然,“啧啧,有趣。”
他是屹立在吸血鬼世界顶端的「王权」,只要没把心脏挖出来,几乎是不死之身。比起半吊子的尤金,安德烈的力量强大得能感知到更多匪夷所思的玄妙。比如曙光乍现时,泊在河边濒死的气息,与一百年前雨天中偶遇的男主角如出一辙。
那是他最满意的男主角,宛若飓风的阵眼,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至今安德烈还能回忆起贺洗尘抓起匕首刺向他手臂时的斩钉截铁,玩命一般决绝,令人避无可避,只能被动承受叵测的雷霆。
低沉的笑声听得莱修头皮发麻,他自认也是个称职的神经病,但在老变态面前仍旧毫无招架之力。还是因为打不过人家,要是打得过,分分钟把他的牙拔光了,哪能让他这样蹦跶?
“你又不是,呃……什么来着?哦对了,你又不是赫尔西城,何必这么敌视我。”安德烈以为眼前是颠倒错乱,却不曾想是拨乱反正。
他的左手撑着太阳穴,垂在身后的银发散在羊皮纸上,贺洗尘的名字在他舌尖来回酝酿了好几遍,好像辛辣淳朴的苦酒,半晌才玩味地笑出声:“赫尔西城就赫尔西城吧,反正我也经常改名换姓。”
前言不搭后语,难不成赫尔西城也是某个剧本里的男主角?莱修皱起眉,谨慎地问道:“阁下认识赫尔?”
“你不认识?”安德烈眯起狭长的双目反问。
他当然认识贺洗尘,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贺洗尘是那个疯女人的骑士,是连夜从伊福区逃出来的流亡者,是……除此之外,他是谁?
莱修挫败地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只是浮于表面的浅薄印象。他们从初次见面到现在,不过一天一夜,话没说上几句,却豁出性命搭伙逃出生天。马车摔下山坡后,要不是被安德烈截胡,莱修早就和贺洗尘拆伙分道扬镳,哪会理睬他的死活?
房间吊顶的灯泡发出炽热的橙光,代替西斜的日暮燃起光辉。贺洗尘躺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不省人事。漆黑的半长发落在在枕头上,眉头微皱着,如同弱不禁风的贵公子,一点也不像带着三个拖油瓶杀出伊福区的暴徒。
书桌前的安德烈忽然将羊皮卷收进手提箱中,黄铜扣子扣上牛皮质地的箱面,发出闷响。他悠悠然站起身伸出手,惨白的皮肤在浑浊的灯光下渲染出冷峻的气息。
莱修屏住呼吸,弓起的脊背瞬间紧绷,上位者的威势把他压制得额头浮出青筋,却退无可退,仿佛掉进陷阱、草木皆兵的野兽。那只冰凉的手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他脖子一寸远处——及时而来的飓风稳稳地抓住安德烈的手腕,莱修蓦的松了口气,心安下来。
“装睡的男主角终于肯醒了?”安德烈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贺洗尘偷听被抓个现行,却面色不改,慢吞吞地睁开干涩的眼睛,虚弱地应道:“我怕再睡下去,阁下要把我家小朋友活吞了。”他实在太累了,即使猜测到银发青年就是一百年前乖张的德米特利,也没有力气揍他一拳。
“活吞不至于,活埋倒是有可能。”安德烈眨了眨眼睛,突然愉悦地勾起嘴角,收回手别有深意地笑道,“我听他们说——你现在叫赫尔。”
「现在」这个词用得十分妙,放在阅读理解题中不能解读出三重含义肯定没办法拿高分。
贺洗尘的睫毛抬起又垂下,心下了然,温声说道:“少爷,扶我起来。”
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一只蚂蚱要翻个身,另一只蚂蚱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一块翻。莱修默默把枕头垫到贺洗尘身后,终究还是附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这个人很危险,小心。”
贺洗尘病恹恹地点头笑了一下,掀起眼皮,望向智珠在握的安德烈的目光云淡风轻:“阁下好像认识我,真可惜我竟给忘了。”他暂且不想在莱修面前暴露以前的身份,只能装糊涂蒙混过去。
“噫?噫。噫!”安德烈连叹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目光在贺洗尘和莱修之间扫来扫去,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莫名其妙也打起马虎眼,“大概是在哪里见过和你相像的人。”
识相。贺洗尘回以一个矜持温和的笑容。看戏的人总要有保持安静的自觉。
莱修低眉垂目,站在贺洗尘的阴影中,盯着他隐藏在黑发下尖尖的耳朵,恍若未闻交锋。要从危险的剧本中逃生,目前看来他还不能和贺洗尘拆伙。先搞定安德烈,至于事后如何弄死贺洗尘,这个还不急。
“赫尔!”
“赫尔!”
两声惊喜的尖叫打破一室诡异,卡卡罗和弗提猛然撞开虚掩的门户,小短腿跑得飞快,无视莱修和安德烈,扒着贺洗尘的大腿泫然欲泣。她们嘴边一圈面包渣子,脸上有三四道细碎的伤痕,显然是被薄而锋利的刀刃划伤。
贺洗尘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揉揉这个的脸颊,拍拍那个的脑袋。
“你昏迷之后,她们才从车后窗那滚出来,命硬,没被碾死。”莱修好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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