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因为心中残存着这点叛逆和意气,有时他心里深深压着的感情便会决堤失控——比如那一个正月十五,他再也忍不住,牵了少年的腕,躲进茫茫灯火和人海中的花好月圆里,可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逃避‘这花好月圆终是虚假成空’的事实。
于是终是沉淀成一场混着甜蜜、让人彻夜不眠的疼痛。
少年终于成长为青年,亦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清俊的眉眼渐渐变得幽深,下巴线条亦变得更加冷硬而坚毅。他杀伐决断,他喜怒难辨,虽有的地方难免稚嫩,他却终是站稳了脚跟,完完全全握了这朝堂。
早朝时,陆玦遥遥望着高高坐在帝位上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便欣慰又苦涩地想,这个他亲自扶上帝位的孩子,终于已经不需要他了。
君主与臣子自古以来相生相克、相互制衡,他为人臣,手里的权力已经太大了,一个合格的天子,不会允许他继续存在。
还有最后一件事,陆玦想,只要完成了那最后一件事,他便还权于天子,亦将命,交于那最后的战场,若有幸能从战场归来,他便将命交给天子——他不信那个孩子会杀他,但他愿意,将命交到他手里——他陆玦平生自视甚高,却终有一天,到底心甘情愿向某个人,交出自己的命。
最后一件事,便是雁关。
大盛与北凉终有一战,雁关是他此生的理想,亦是先帝的理想——这也是,他能为大盛,为这片他热爱着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还知道,这亦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天子的理想。
这一战很快便来了。
出征前一日,他拿了卢照做幌子,入宫去见了天子——临走前,他总想多见他一面,因为,此次一去他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亦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来。他总要在临走前多见他几面。
他进了大殿,便看到天子坐在那高位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手里的玉璧——他认得那块璧,那是他亲手送给他的璧。他从冬狩上赢了彩头,便一心只想着拿这最好的玉璧去讨那个生病在家无法前来的孩子的欢心——那时候,他总想着把最好的东西交到那孩子手上,来换他一笑——那孩子总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可他偏偏就爱看那孩子笑,逗弄那孩子说话。
他还留着。陆玦想。这便够了。
之后,他为卢照求情,天子拿董卓王莽曹操来比他,那一刻不是不伤心,惊怒却压过了伤心——他绝不允许,他用半生心血灌出来的帝王会屈服在董卓王莽曹操那般的权臣下,他的骄傲不允许。
再之后,天子指着他,要他侍寝。
陆玦有些无奈地想,青年还是太沉不住气,这般轻易地便将最真实的砝码漏了个干净。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他呢。
“好。”他那般轻易地答道。
就当,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放纵。
□□好放纵。他把青年沉浮着欲念的眉眼和微湿的鬓角深深刻进眼里,青年的手指一根一根卡进他的指缝,青年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时,一滴冰冷的汗、亦或是泪,滴在他鼻尖上,他挣脱了一只手,却偷偷轻碰了青年微湿的长发。
天却总是亮得那般快,他静静看着青年沉睡的眉眼半晌,终是忍不住俯了身,吻在青年额角。
之后,他便带着凛然的战意和必胜的信念,带兵一路北行。
……
到了北境,打了几场仗,陆玦身上便又添了些新伤,加之北境冬季气候恶劣,新伤旧伤一起发作,他的身体便终是垮了。
长夜里,他一遍又一遍看着地形图,处理着军报和探子传来的消息,喉咙突然一痛,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最后,手指上和那图上便是腥红的血。
陆玦看着那血半晌,他终是伸了手,静静将那残血擦净,眼里却覆了坚定: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把剩下的两郡拿回来。
天子派了陈岭和郑扉来监军分功,那二人到军营后便趾高气扬明里暗里要他交权,陆玦看着那两人,眼里便有杀意划过,雁关最后二郡就快要拿下,他绝不允许有人破坏。
他眯了眸子,看向那小人得志的太监和从他手底下出来的年轻的将军,道:“陛下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他既派人到这里,本将军自当以礼相待,该给的亦不会吝啬,但是——”他眼里划过一道寒光:“你们若是胡来,我亦敢拿你二人项上人头回金陵问陛下识人不明之过!”
二人一时被震慑住,郑扉尖利刺耳的声音便响起来:“陆玦!你大胆,你要反了么?!”
陆玦不屑冷笑一声:“你也配说本将军反与不反?来人!”
凌道远掀帘入内:“在!”
陆玦便吩咐道:“将郑监军绑于营中,哪一天燕郡许郡拿下了哪一日放。”
“是!”凌道远接了令冷笑一声,便将捂了嘴拖走了。
处理了郑扉,陆玦便冷冷看向陈岭:这是天子派来分功的人,天子到底还是年轻,在观察人心上到底还是稚嫩了些,此人,虽有能力和野心,却好急功近利且不择手段。这样的人,不堪大用。
但是,让他摔些跟头也好,陆玦想,他已经没有时日来陪着他教着他成长了。陈岭拿了大功,必会暴露本性,天子便能看清,看清了,他也拿捏得住他,处理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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