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闹什么高兴,不理我?”
沈琛叹了一口气,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语气近乎宠溺:“你玩都玩了,我又没凶你,只是说了两句,做什么闹脾气?”
“沈先生。”旁人硬着头皮说:“她没气儿了,您还是——”
死。
这个字划过耳廓,沈琛稍有茫然。
浑身经脉里的血液逆流涌上,冲得他头重脚轻,眼前黑了一瞬,世界发出轰然巨响,但又没有东西在崩塌。
错觉。
他看了看四周,觉得错觉,转过头阴郁地笑了笑,说:“你被骗了,她只是在憋气,同我闹脾气而已。”
“过会儿就好了。”
他喃喃:“过会儿就好。”
然后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时间滴答滴答,仿佛火车隆隆在耳边开来开去。
怀里的小孩始终没有呼气,她好冰冷。
“不然送去医院看看吧?”
那人换了个可以接受的方式,干笑道:“这位小姐说不定饿晕过去了,难民里头常有这个事,去医院看看怎么样?”
沈琛想了想,点头,说好。
他抱着她上医院,脱了衣服盖在她身上,一路对她说话。
“阿音。”
喊她,手拨开凌乱枯黄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连名带姓地念:“沈音之?”
没有反应。
“再不说话就要上医院了。”
沈琛低着头,鼻尖碰着鼻尖,吓唬小孩似的低语:“你不是最怕上医院么?打针疼,吃药苦,做手术还留疤?”
没有反应。
再说:“周笙在医院里,好几个月没醒,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她就是不给反应,不搭理。
瞧瞧,脾气坏极了,除了他哪有人担得住?
沈琛在司机战战兢兢的偷窥之下,仔细拢住衣服,遮盖住她的脸,面上仍然带笑。
温柔而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医生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护士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所有人都说沈音之死了,所有人都劝他入土为安,他还是笑,笑得有些麻木,活像在做梦。
沈琛不接受事实。
万万不接受她的死。
明明他费尽力气才找到她,明明她抬头朝他笑了;
明明他——
他杀过人,确实。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慈悲救世的好人,他承认,他全部都承认,从未试图否认过任何罪恶,从未妄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但是。
不至于吧?
不至于那么坏,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的,是不是?
掰开了揉碎了,他做过好事的呀。
他不分高低贵贱帮过全上海无数人,他杀的不少是作恶多端的坏人。
没有碰过鸦片,没有叛国卖国,他上次去北平还是为了救人,是不是?
沈琛自认为走在狭窄的独木桥上,已经尽力去选牺牲最小、杀戮最对的那条血腥之道。过去他的兄弟妹妹死了,他的奶娘佣人死了,爹娘死了,全死了,他这双手杀过多少人,就埋过多少人。
如今他的心腹昏迷不醒,他的权势摇摇欲坠。
他周旋在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有时必不可免的要做戏,做坏人。甚至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坏人,更像日本人的同谋伙伴,他的名声没了,他时而被人夸赞,时而遭人唾弃。在这些人口里如神佛救世,在那些人眼里肮脏龌龊。或许数十百年后,历史上记载的沈琛只是个虚伪胆小、与日本人狼狈为奸的人。
他不在乎。
都无所谓。
他又没有求过名利富贵,又没有想过扬名立万。
从头到尾他只是要活,活下去,后来才想留住一个沈音之。
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呢?
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要受到这个程度报应呢?
难道是真的天生命不好?
难道他不配活着,本应该在五岁那年死掉,让更为优秀、受人喜爱的兄长陆致活下来么?
沈琛找不到答案,没有人供他发火,质问,遑论倾诉。
所有情绪堵在身体里,发馊,腐烂,散发出浓浓的恶臭味。
绝望犹如一堵墙,曾经短暂地挪开,慢慢的沉沉的又压回来。
他关着门,不开灯,不准任何人进来。
三天。
病房里三个人。
活着的,死了的,昏迷的。
有人信誓旦旦的声称听到哭声,有人听到低如咒语的喃喃。
听到悲伤,痛苦,不舍,绝望。
不过没人听到,静静的沉默的崩溃,以及死亡。
那是没有丝毫声响的,世界破碎犹如玻璃渣,划过眉梢眼角,割裂皮肤,戳进五脏六腑里。
有人担心他杀人,有人担心他自杀,还有人担心他发疯。
但沈琛什么都没做。
只是坐着。
安安稳稳地坐着,脊背笔直,姿态漂亮。
眼看着沈音之身体冰凉,指节僵硬,皮肤泛白发青,最后涌上漆黑。
眼皮缓慢地起,缓慢地落。
三天之后走出病房,他决定复活沈音之,不惜代价。
并且决定,从今往后都要死死锁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半步。
不准她再去任何危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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