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几人还了盘子返回内秀阁,又过了几刻钟,今日画作的描绘部分已经结束。
芸娘心里记挂着事,借口相送赵蕊儿,同青竹一起钻进了去往班香楼的骡车。
已过了午休时间,原本这个时候的青楼多少有些妓子私下里抚琴、哼曲的声音。如若兴致来了,妓子们还会聚众打个马吊,气氛会越加热闹。
然而今日的班香楼却比平日更寂静。
就连守在角门处的龟公瞧见芸娘带人跟在赵蕊儿身后进了门,也不过是瞟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她。
换做平日,龟公多少要尝试讨要打赏银子的,少了他还要给白眼。
芸娘扒在媚眼妓子的窗外向里瞧,原本一片狼藉的房里已经清扫干净。
博古架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墙上也没有一张画。便连床榻上的帐子和被褥也被拆走,只余孤零零的床板。
这世上关于一个双眼妩媚的女子的一切痕迹都已消失干净,不留一丝一毫。
青竹道:“阿姐,你说她会不会搬去了其他房间,昨日自尽之人的不是她?”
芸娘沉默,她站在院子里打量四周,守角门的龟公正蹲在一边门房里缩头探脑。
她摸摸挂在断臂上的袖袋。
自她受伤,袖袋里便不能装大块的银子,此时袖袋里除了几张银票,几颗碎银,余下的也不过是几锭不超过十两的银锭。
她的手捏住一颗碎银又松开,换成了一个一两的银锭,长吸一口气,径直向龟公走了过去。
安静的院里,一位已经不年轻的龟公被两位太过年轻的小姑娘左右围住,轮换着往他衣裳里塞银子……日常美梦终于成真,却来的万般不是时候。
“不能说,妈妈下了封口令,不能当众谈论此事……否则就要家法伺候!”龟公想起楼里妈妈秘而不宣的家法,虽则未曾见过,可结合这几日的事情,也令他惊的打了个冷战。
芸娘压低声道:“我们没有当众谈论啊,这不就我们三人吗?”
“三人还不够多?三个人能开个小戏班了!”龟公头摇的如棒槌,言辞干脆没有半分的松动。
芸娘一咬牙,立刻祭出了大杀器。
两个五两的银锭摆在她手心里,在龟公面前晃动。金秋日头下,芸娘手上的银锭被照的亮白,仿似比班香楼里皮子最嫩的姐儿还诱人一分。
“说了这十两都是你的,立刻兑现!我出去决不同旁人说,不出卖你!”芸娘在他耳边低语。
龟公面上那原本称得上坚毅的面具哗啦裂开条缝。
银子他月月见,有姐儿的恩客见他伶俐一次性给他打赏十两银子的情况不是没有……可人什么时候嫌钱多过?
他吞了口口水,面具的缝隙越来越大。
不就是死了个妓子的事嘛!
这明明是她撞墙自尽,妈妈专程请了衙门的仵作来验过,仵作还留了文书。
当时他在现场,亲眼见那文书上写着“自尽而亡,与他人无干”几个字。
他极其伶俐的一伸手,芸娘的手心里那亮白的银光一闪,两个银锭已经进了龟公的袖袋。
“她前几日精神还极好,我去杂物间取东西经过关她的屋子时,她还极得意的说等她出去她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以后还可能是官夫人……我笑她痴心妄想……昨儿发现时她已撞了墙……果然是痴心妄想啊!”
“她死就死吧,没留下一两银子。也不知她当姐儿这些年攒下的银子都被送去了哪里……连棺材钱都不给自己留,这女人可真狠。”
“你若早几日来找她还行,现下她的身子都被扔去了乱葬岗……”龟公的身子一颤,喉咙里咯吱几声。
昨日他按照老鸨子的指使用席子卷了那尸体背去乱葬岗上,种种恐怖令人做呕的景象仿佛历历在目。
他不敢再去回忆,一把将衣袖从芸娘手中抽出,开始赶人:“快走快走,爷没工夫和你们费口舌……”
芸娘立刻拿出一锭银子哀求他去将尸身背出来。
好好安葬,就能减少她的内疚,让她心安吗?
然而此次的银子再未发挥作用,龟公一边打着冷战一边将她俩赶出了角门。瞧她拍门的动静太大,龟公才咬着后槽牙将脑袋探出去,留下了恶狠狠的几个字:
“去河边找背尸人!”
骡车哒哒往秦淮河畔疾驰而去。
车厢里的两位姑娘扒着车窗往街边上茫然的往街边上瞧着。
抱着熟睡孩童在街边行走的妇人、扛着米袋子往家赶的汉子、在摆摊卖菜的老妪……营营众生都在认真而坚定的顺着既定的人生往前走。
想要半途退出的人太少太少。
此时芸娘坐在骡车里,小手紧紧捏着车窗的窗棱,不发一言。
“阿姐,你说我们日日去催促那书生,她会不会就不会死?”
青竹同她想的一样。
如若当初她日日都去堵那书生,说不定事情是另外一番景象。
然而谁又能提前知道那许多“如若”与“说不定”呢?
骡车到了秦淮河边。
河水乌青,阴风阵阵。
这是秦淮河的下游,这个河段芸娘从未来过。
没有花坊会驶到这处来。
所有的繁华背后都是一团狼藉。秦淮河中上游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下游却满是盘旋在河面上的旧陋平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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