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们之间无端消失的许多话头一样,过去就过去了。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嘉言搜肠刮肚地想要想几句送行的话,又觉得哪句都很多余。
“一帆风顺”?
有点蠢相,此去长安,一路都骑马,哪里来的帆?
“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都是废话。
譬如祝他早日找到心上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嘉言觉得自己就是全无心肝,也不能这样戳人心窝子。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就只冒出来半句:“你要好好儿地……”
他转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想。
篝火噼里啪啦地在响,响得她有点心烦意乱了,“保重。”她慌忙挤出最后两个字。
段韶又低头吃肉,火越烧越旺了,夜色也越来越深,到时辰了,都成灰烬。
段韶走的时候,嘉言送他他到门口,她说:“明儿早上我送你?”
段韶住了脚步,凝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再一次想。
“六娘子,”他说,“其实我也是肉?体凡胎……”
“嗯?”
“我有时候也想听你说一句……”他声音越发低了,低得让嘉言有点恍惚,恍惚自己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最后三个字,“不要走。”
第390章 汝爱我心
次日早起,去送段韶。已经人去帐空。
留在那里等她的老苍头说:“使君天没亮就走了。”
嘉言怔了一会儿,觉得也好。
他此去长安,是鹏程万里,扶摇直上;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在她身上蹉跎了太长久的时光,而一无所得,于是相忘于江湖。
这些话,终于不必她亲自说出口。
佳人说:“小段将军是怕公主不来。”
“是吗。”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是。他是肉?体凡胎,他不是尾生。他希望得到她的回应。如她不来,过期不候。
她年少的时候,和表姐姚佳怡最好。有那么一阵子,姚佳怡很爱看话本。
一些才子佳人。开始总是一见钟情,海誓山盟;继而阴差阳错,平地波澜;到最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但是姚佳怡也没有嫁给庄烈帝。
她阿姐也没有和萧阮白头偕老。
佳话太短,人一生太长。
她记得佳人从前跟她来边镇,是因为方策。因又问:“佳人后来还见过方将军么?”
佳人抿嘴笑道:“见过的——前儿他妻舅犯事,他求到我跟前来,指着公主法外开恩。”
“你没有和我说。”
“方将军是公主旧部,能手下留情的,公主不会不留。”佳人这样回答。
嘉言不由一笑。
无非就是君恩已尽,妾本无缘。
佳人如今在她府上管事。
天统六年那场动乱中,因佳人当机立断才没让姚仙童得逞,酿成大祸。佳人虽然也得了诰命,但是她丈夫和方策获益更多,升官加爵受赏,风光无限。
起初尚好,她丈夫总记得自己的功劳是怎么来的。但是时日久了,人心不足,就想纳妾生子。
——佳人早年吃过亏,没有孩子。
佳人便来找她:“当初是我自请求去,如今亦没有脸面再见华阳长公主,希望公主能收留我——我什么都能做。”
这句话嘉言倒是信的,她能在她阿姐身边管事,自然也能在她这里管。嘉言让她做了阿虎的傅母。阿虎是独孤如愿的长子,年纪虽小,身上已经有了安城王的爵位。所以这府中,她便是一人之下,其他人之上。
军镇的事务嘉言这么些年已经做得很熟了。
她治军一向严苛,不过是仗着赏必行罚必信,后来独理武川,治民也如治军,让她阿姐知道了,特意叫了人过来骂她。她说:“我已经没了阿爷,没了妹夫,我不想有一天,连我妹子也都要我来收尸!”
又说:“这是生如愿养如愿的地方,你不想替他守住么?”
后来慢慢儿回过神来,琐事磨性子,做久了也就习惯了。为政宽和,与人好处也是会上瘾的。她如今在武川镇威望极高。
他们念她的好,让她躲过了几场祸事,多打了几次胜仗。
嘉言揉了揉眉心,听到门外巨响。
“什么人?”侍婢喝问出声。
外头侍卫回复说:“上头落了个箱子下来。”
嘉言:……
“人呢?”侍婢又问。
“没看到。”侍从又补充说,“都找过了,没有人。”
嘉言道:“拿进来。”
箱子被抬进来,嘉言拔刀,侍婢赶着阻止:“让奴婢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嘉言忽然想起她的父亲。据说萧阮给他送信的那个晚上,他就是亲手开了一只箱子,箱子里血淋淋一个人头。
“好吧。”嘉言把刀交给侍婢。
箱子打开来——不是人头。
一些发黄的信笺。倒是叠得整整齐齐。嘉言拿起一封,字迹顶眼熟。她愣了片刻,哑然失笑:是三年前段韶给她的信。
竟然有这么多。
那时候段韶像是比后来话多。
什么都写。走到哪里,看到什么,有时候几个字,有时候几行几张。有时候是风光,有时候是风土人情,志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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