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
如果她点头——只要她点头,她就是李氏主母,她如今牵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李家嫡子,李氏家主。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好,让他的父亲死心塌地十余年。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出身卑微……但是真的不如她么?
他不敢想下去,门第尊卑,想细了便是不孝。
李愔看着那人从光里一步一步走进来。
那孩子生得十分俊美,眼睛像足了阿薇。他蹲在床前仔细打量他:“你就是我阿爷么?”
“你叫什么名字?”
“夏天,阿娘叫我夏天。”
真能省事,李愔忍不住带出笑容来,尽管这时候任何一个表情对他都已经很艰难了:“太子一定会很喜欢你。”
至少在名字上这哥俩能同病相怜。
“我不认识太子。”那孩子说。
“以后会认识的。”他说,“见到太子,你告诉他,你姓李,单名一个‘炎’字,你是赵郡李氏的家主。”
他是个小气的男人,他是他的孩子,必须是他的孩子。
“哦。”那孩子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乌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定在男人的脸上,“你真是我阿爷?”
李愔往郑笑薇那头看了一眼,她还戴着帷帽,没有摘下来的意思。他看不到她的脸。他低声说:“是,我当然是。”
“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来看我?”孩子到底没忍住委屈,扁了扁嘴。
回答他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那孩子从未见过有人咳得这么辛苦,这么用力,像是要把整个的心肺都咳出来。
有人用手掩住了他的眼睛——是他的母亲。
良久,方才听那人说道:“我一直……想来看你,又怕惹你阿娘生气……”
“是这样啊,”孩子恍然大悟,“我阿娘是挺能得理不饶人的。”
李愔又笑了一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欢喜过。他甚至没有奢想过真能见他们母子一面。这孩子叫夏天,快活得像只夏天里的云雀,叽叽喳喳地说:“你这里热闹得很。”
“你喜欢吗?”
那孩子又忸怩起来:“我……阿娘喜欢我就喜欢。”
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阿娘,你喜欢吗?”
李愔也抬头看郑笑薇,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他时日无多,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也许下一刻,他就再说不出话来。
他还有话要对她说,无论她想不想听。
“……二十年前我刚刚投奔陛下的时候,武威王和我说,我夫妻缘薄,六亲无靠。我那时候年轻,心里想大丈夫建功立业,夫妻小事,无须挂怀。”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时有时无,“但是后来我遇见了你……”
“阿薇,我求娶过公主,最后娶了她的侍婢。我曾经对她发誓不会再娶。我以为我能做到。但是后来我遇见了你……”
“起初我想,不成亲就不成亲,横竖你不稀罕这个名分。后来……后来我甚至希望他不是,阿薇,我甚至希望不是他,我就可以瞒天过海,背誓娶你,我想要这个名分……但是是他……他是。”
“我无路可走。”
“……如果不是华阳公主的笄礼,我二十年前就死了。”他的目光在空气里,一寸一寸都像是索求,“我多活了二十年,如今我要去见我阿爷阿娘,兄弟姐妹了,阿薇,能、能……让我再看你一眼么?”
那人缓缓抬手,取下幕篱,露出帷纱底下的脸,是一张银质的面具,面具上蔷薇和流云,精美绝伦。
哭声响了起来。
一代名相,溘然而逝。
与他合葬的物件中,有一件精美绝伦的面具,面具上流云和蔷薇。
是年七月,李家主母郑氏来归,李炎承爵开封王。
作者有话要说:
武威王就是段韶他爹那个神棍啦……
第393章 袁家阿照(上)
一
“阿娘再给我讲讲七姨母的事吧。”女孩儿央求。
崔十二娘抚她的发微笑。她知道这孩子并没有多想听七娘的故事,她是为了她阿姐——她阿姐和周家小郎订了亲。
女孩儿临出阁,多少有点慌——崔十二娘是永安年间出的阁,夫婿姓袁,这些年仕途沉沉浮浮,一直没有上去,好在袁氏大族,乱世中足以存身。夫妻相处甚得,膝下虽然只有两个女儿,倒也不乏天伦之乐。
这时候回头想起七娘,仍然诧异于她的勇气。兴许要这样的勇气,才能缔造传奇。虽则家门不幸,周乾早亡,但是余荫不绝。
“……那个吹笛子的小娘子,是当今皇后么?”女孩儿又问。这孩子单名一个“照”字,胆子大得出奇。
知女莫过母,崔十二娘一听便知道她又在外头听了些村话回来,嗔怪道:“皇后也是你随便说得!”
女孩儿嘻嘻一笑,伏脸在母亲膝上,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所以阿娘见过皇后对不对?”
崔十二娘无奈道:“那都多少年前了……”
“皇后兴许还记得呢。”那孩子说。
崔十二娘一笑,前儿九娘还说起——
当初九娘差点被嫁给郑忱。幸而皇后和七娘说了不妥,方才逃过一劫,因心里存了事,蹉跎了好些年,如今儿女尚小。前儿她夫婿觐见天子,天子问毕公事,竟说了一句:“皇后托我问尊夫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