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望望窗外,果然日已高升。待要唤丫鬟们上楼,却被靳以止住。
“我来为你洗漱。”靳以说着,便将傅明带至梳洗台前,为他递水拧帕,披衣系扣,又拿起镜前梳子,放轻动作为傅明理顺一头青丝。
傅明看向镜中靳以专注的神情,忽然想到,昔年,他也是这般服侍他的发妻的吗?又不由想到先夫人临终所托,不知在靳以心中是否还会介怀他对亡妻所托未能达成之事。
见傅明微微蹙眉,靳以停了手上动作,问道:“疼吗?”
傅明压下不应有的思绪,回道:“不疼。”又道,“就这样吧。今日不出门,懒得束发戴冠了。”
靳以心知虽然傅明说身体还好,但多少都会有些不适,确实不宜出门。
于是接下来一整日,傅明便这般缓带轻衫,长发披垂地在房中饮茶看书。靳以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又回来,亦几乎整日地陪在傅明身边,傅明这般闲散意态他越看越是不舍移目。期间有客来访,被靳以以傅明昨夜受寒为由谢绝相见。
待身体养好后,傅明便和靳以在山中闲步游逛。
“想来这翠微山应当不仅夏日风光宜人,必有春日柔条新绿,山花烂漫,秋日红黄斑斓,雁过长空,冬日银霜白雪,青松翠竹。可惜,它自好景常有,人却不能常来。”越是流连于此,傅明便越是喜爱而难舍。
靳以将人半揽道:“虽然翠微山不能常来,但好山不止这一座。往后我若得空,便与你一同去他处领略山中四时风光。”
傅明闻言,笑道:“我可记着了。爷也记着,你可欠我柔条,欠我红叶,欠我白雪。”
靳以亦笑,“必当一一还你。”
唯有二人的时光虽好,但此回毕竟是伴同三皇子,只要三皇子相邀,便也推辞不得。
三皇子虽非好宴之人,但山居此地,闲暇甚多,便也隔三岔五地邀请众人一会,或曲水流觞,或听曲看戏。
曲水流觞在古时本是驱灾祈福的活动,流传至今,已成为赋诗饮酒的文人雅会。前些日子殿中肄射,武士们出尽风头。本次,则是饱学之士展露才学之时。傅明虽曾以诗才闻名,此回却表现平平。
宴会后,靳以问傅明道:“是不是仍不舒服?下回,这种文会你也不用来了,我替你解释几句,三皇子不会怪罪的。”
傅明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不舒服。今日之所以随意应付,并不是身体的缘故。”
靳以疑惑,“那是为何?”随即又似乎察觉到了缘由,看向傅明。
傅明颔首道:“前番你我表现已尽够了,过犹不及。”
“所以你这是在藏拙?”靳以道,“如此说来,后日的射猎我也当减少所获才是。”
“射猎呀?”傅明笑道,“我猜,这回你必不用藏拙。”
“为何?”
傅明却只道:“爷且看吧。”
方过一日,靳以便收到三皇子随侍的传话,射猎取消。
靳以问傅明:“你昨日已知晓射猎一定不会如期进行?”
傅明颔首。
“你是如何知晓?”
傅明道:“爷曾跟我说过,您的好友安静之是因何升迁。”
“静之善讽谏,其建言献策多为朝廷听纳,所以被圣上赏识,得以升迁。”
“既是如此,本回——我料想——他亦会规劝信王放弃射猎。”
靳以思索片刻,亦明白过来,“夏日万物生长,确实不应当是杀生之时。”
傅明道:“臣子仁贤,皇子开明,此事传回京中,又将是一番美谈。”傅明甚而怀疑,此事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戏,但他未说。
正当傅明默然之时,忽被靳以双手搭肩,他回头看向身后人,嘴角含笑未语。
靳以拥住他道:“你这样的人,嫁给我,是太可惜了。”
他满腹诗书,若赴考场,必能进士加身。他明理察势,在官场当如鱼得水,加官进爵。而今,却只是做了靳家郎婿,无功名在身,无前途可言。靳以惜才,更为怀中人觉得痛心。
傅明却笑道:“爷不必如此。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这是我父亲早已教会我的道理。小时候,他指着院子里的落花跟我说这些时,我还不能明白,后来渐渐也懂了。乳母和我说,父亲常讲的一句话便是,命运让你去向何处常是不能自主的,但人可以自我安顿。”傅明转身,回抱住靳以,抬头问道:“爷肩宽胸阔,可容我安顿此生?”
靳以心中一派激荡,从未曾有的情愫不断翻涌,抨击着他的胸膛,既让他痛,更让他觉得豪情满腔,喉头滚过几遭,他回道:“自然可以。”四个字,却如有千钧,是他今生除却跪在祠堂面对祖宗说出凌云壮志以外,最无可撼动的决心。
山中岁月如风,瞬闪飞逝。再过不多日,便将启程回京。
傅明笑言:“将老太太、彦儿他们丢下数十日,来此一遭,若不带些手信回去,怕是难进家门。”
靳以道:“这翠微山没有市集,哪里去买手信?”
“这事我已有主意,爷看看如何。”傅明将打算一一道来:
“这里不是有琉璃寺?老太太礼佛,咱们去为她求一串佛珠。山中有不少香草花木,爷陪我去采些来,晒干后,制成香囊,可赠与纫兰妹妹和新月姑娘。至于彦儿嘛,前日里被雷劈断的那棵巨木,爷去跟三皇子求一枝来,咱们为彦儿制一柄木剑吧。彦儿也可开始习武了。这些虽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也可表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