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琻十分平静,撩衣再次跪倒,以额贴地恭谨静候。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四面长烛在发出轻微的“哔啵”,以及偶尔洪武帝翻页时,纸张摩擦的细微之声。
良久,洪武帝终于放下笔,抬手喝了口茶:“怎么不说话?”
“回皇上,”谢琻俯身道,“臣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洪武帝呛了口茶,差点儿被他气乐了,“那你知不知道朕召你入宫是因为什么?”
“臣知道。”
“你知道,还说自己 ‘无话可说’ ?”
“臣自知皇上心中所思所虑为何事。只恨那泱泱子民惶惶若夏日之蝇,赶之不尽、叫之不休,叫人烦不胜烦却也不可奈何。臣恨自己势单力薄,无法为皇上分忧,故而惭愧至极才 ‘无话可说’。”
洪武帝斜靠在椅背上,探究地看着谢琻,谢琻也面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君臣又对视了良久,洪武帝忽然一笑问道:“可真?”
谢琻神色波澜不惊:“皇上问什么可真?”
“你与良青。”洪武帝道,“世人所传,可真?”
谢琻嗤笑了声,毫不犹豫道:“假的。”
洪武帝万没猜到他会答得这么直接,一时也愣了。
“皇上不信?那皇上如何才会相信臣呢?”谢琻反问道,“非得如那茶楼里嗑瓜子聊闲天儿的散客懒汉们一般,逼得臣承认了自己是断袖的兔儿爷,再指着臣的鼻子骂两句 ‘断根流脓’什么的才算完么?”
洪武帝失笑:“你好大的胆子。”
谢琻眉眼舒展,也跟着微微一笑,俯身行礼却再不辩驳了。
和聪明的人交谈总是不需要说太多。洪武帝重新拾起朱笔,展开了奏折,随口道:“你说得不错,朕有天下百姓要管,的确没时间关心你帐子里的那些事儿……但若这些事涉及了国事,连朕也不得不过问了。”
说罢洪武帝抬手,在一垒高叠的奏折堆上弹了弹,嗤笑道:“这些,都是因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恳请朕将你二人调离军田改革的奏折。”
坐拥四海的帝王淡淡地笑了笑,神色间似是倦怠似是厌厉,于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喜怒不定。
“你说,这堆奏折里,有几人是真正厌恶你与良青关系的?又有几人是想看那军田改革就此泡汤的?”
谢琻的目光落在了那垒奏折之上,眼神透凉。
洪武帝叹道:“朕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些自以为聪明且心思诡秘之人。想借朕的手,来毁了朕的百年基业,他们以为朕是什么?亦是一只夏日里只会围着腐肉哼叫的苍蝇吗?”
言罢,洪武帝将朱笔一抬,果决道:“军政改革不能停。北方战局不能乱。谢让之,做你该做的事去。”
谢让之俯身行礼,朗声称是。
“去看看你姑母吧。”洪武帝淡淡地道,“她宫里没几个贴己人,时常孤单得很。”
第40章 污净
此时天色已晚,按理说宫中已然下钥,外臣不可长留。然而谢琻领了洪武帝的旨意,由一小内监领着,趁着宫里愈发浓郁黑稠的夜色径直往端嫔的长秀宫而去。
他们没点火烛,沿着宫墙的阴影走,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到了长秀宫后由一扇小侧门进去。入内却见万籁俱寂,唯有主殿灯火长明,想必是端嫔已收到了风声在此等候。
无关的宫女内监都已被喝退,谢琻大步进得殿内,却见端嫔正坐立不安居于榻上,她着一天青交襟短袄和素色长裙,脸上未着脂粉显得有些苍白,紧颦的细眉更吐露出了她的不安。
一见谢琻进来,端嫔立刻站起几步迎上,急道:“让之,皇上怎么说?”
谢琻拍了拍她,安抚道:“皇上不曾苛责,命我着力查办相关之人。”
端嫔大松了口气,随即面色一凛,眉眼间升起几分狠厉。她长得与谢琻有几分相似,谢家人外貌均生得华贵俊美,平日里不笑不悲时便能有十足的高华倨傲之态,而一旦动了怒那便是凤之唳而龙之啸,使人见之心惊。
“这次是姑母欠你的。”端嫔用力扣住了他的腕骨,染着鲜红凤仙花的指甲微微陷入了他的皮肉,却听她沉声道,“玩没想到,这内贼竟然出在我这长秀宫——”
谢琻摇头:“这长秀宫人多口杂,姑母也实在是无法一一照应。”
端嫔颔首,她看着自己的侄儿,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异色和迟疑:“让之,你……你在中秋那日真的——”
谢琻静静地回望着她:“这宫里还关着脏了娘娘名声的嘴碎贱奴,姑母不放侄儿先去清理宫门么?”
端嫔被他的目光看得没来由地一寒,下意识地咽下了刚才口中没说完的话:“那人——那人关在西侧殿。”
谢琻微微颔首,大步向外走去。端嫔捏紧了袖子,本想跟上他的脚步,但在看到那道决绝狠厉的背影之时却又迟疑地站住了脚步。
西侧殿的殿门紧闭,外面站着两个劲装打扮的小内监正无声立于门前,一见他来立时悄声推开了殿门,随后利索地燃起了两点烛火。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殿内,却见青石地板上捆着两具血肉模糊的人,都被用麻绳堵住了口舌,一见谢琻一行人进来便恐惧地呜呜哀叫,并不断往后退去。
谢琻冷笑了一声,一颔首那两个小内监便箭步上前撤走了堵嘴的麻绳,顿时哀声痛苦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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