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芸奶奶现年七十八岁,精神矍铄,皱纹也似开成了花,看上去比一些受尽苦头的畸形人过得安逸。
老人站着讲话不方便,池渔便把木板凳给她,自己随便坐在台阶上。
板凳高脚,金芸奶奶坐上去比小池总高出头颈胸,池渔也不在意,支着下颌仰头看她。
“天助镇很早喽。我四五岁爹娘带我们来。那会儿稀稀拉拉二十几个人逃难过来,大人小孩实在是走不动啦。我哥哥看妈妈要抱我,他也耍赖不走路,蹲在地上大哭大叫,还打滚。不打不要紧,谁晓得正巧把这地方打开了,那会儿日头正晒,大人们就说,干脆下来躲躲太阳哦。
“天意啊,都是天意。
“这里的条件不比现在艰苦,现在到处都是黄沙石头,那时候吃水啊只消走上五里,种庄稼去个十五、六里,够好喽,很好喽。我们逃难过来,谁能想到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也想不到后来搞勒么大。
“今天一户,明天一家,后天一村。
“要说蒲昌海风水好,一直到……我十四岁,我哥十六岁成亲,去十里还挖得到水咧,地里还打得到老雁。
“等我哥成亲一两年多吧,日子不好过哩,外头没水了。”
金芸奶奶虽说上了年纪,思路很清楚,大事件以她的年龄为参照,一五一十说得详尽。
池渔一面听她讲,一面梳理时间线。
天助镇的形成历史因素在其中占去相当大的比重。
金芸奶奶父母这一代,应是躲避战乱从内地西逃到蒲昌海。
天然坑洞提供了遮风避日的居处,令逃难流民惊喜的是,无意间路过歇脚的地方虽在地下,空气却很清新,空间宽敞,而且没什么毒虫蛇蚁。
彼时蒲昌海仍有河流注入,沿河两岸水草丰饶,土地肥沃,相比战祸荼毒的家乡,选择在此处定居,形成聚落合乎时局与情理。
后来十多年间,陆续有两百多人移居此地。
“到我十六七岁,好日子到头喽。兵爷一波接一波地去地头,劝我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要回去,回去就回去。可是回去了,家没得了,老人小孩没得了,屋子和地也没得了,还得交东西给队里,哪个有东西交?不交?拆房子,拆宗祠,拆棺材板子。还要我们烧土窑、烧钢材,烧一斤要报十斤,报十斤后头再烧二十斤、五十斤,哪个烧得出来?烧不出来去种庄稼,一亩地要种出十亩地的粮食,种不到要去棚子。大伙凑一凑拼一拼十亩地当一亩地交上去……”(注1)
有些人上了年纪,甜留给自己回味,不清不楚的苦反而要给听众咀嚼。
然而时代背景不同,单听老人的讲述,池渔实在理解不了烧砖烧钢一亩地十亩地是何种生活,听着有些犯困,便把脸埋进衣领,悄悄打哈欠。
然而听懂了的比如林鸥,忽然间对活的历史见证者肃然起敬。
“唉,十亩地都交上去了,我们这么多口人,吃个啥子……”
“实在受不了那日子,我们合计合计又回来咯。我们走了约莫两年,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人了。是几个年轻人,有点像兵——士兵同志,又不像。打头的那个,后来就是小宏他阿爸叫的镇长。”
说到这里老太太不住地抹眼窝,“我们啥子都不懂,那个人跟我们讲这地方是他们的,还拿出了画符的纸,哪个知道上面讲的什么。我们走了好远的路,就求他让我们歇一夜。
“那个人同意了,叫我们歇下了,一歇就是三十年。
“回来头几年,那个人说外面没法种地。他们有吃的有喝的,叫我们干活来换,还不用交我们没有的东西,大好事啊!
“人一茬一茬来,各个瘦得皮包骨头,有的跟我们一道挖山盖房子,给那一撮新来的人住……”
齐宏在旁小声补充道:“这个时候天助镇开始有研究人员入场,居民根据分工分为两类,一类是像金芸奶奶这样做基础建设,另一类搞科研。”
老太太陷入回忆,自顾自讲:“房子一座一座地盖,我们那时候还想,盖完了咋办,还有没有新的任务给我们?我们还能吃公家发的吃的吗?”
齐宏弯下腰,用上臂挡住脸,低低地、不明所以地笑出声。
这充满悲怆而讽刺的笑声惊动了金芸奶奶,她扭身抓住齐宏的手,拽到手里轻轻地拍打着。
齐宏通红的双眼暴突,死死咬紧牙关,他想从金芸奶奶手中抽出手,但老人更加用力地握紧那只筋脉毕现的苍白的手,像是要抓住过去被自己放过的机会。
老太太说:“房子没完没了的盖,后面来的人跟我们说,外面都人吃人了,我们就更不想走。第一朵蘑菇云开了。”(注2)
池渔精神为之一振,不自觉地坐直。来了,重头戏。
“蘑菇开了七个月吧,我大儿子出生了。”
一个群体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聚落男男女女内部消化,势必持续壮大,重回天助镇的毕金芸这批人也不知幸或不幸,多数正当青年,年富力强。彼此间知根知底,一男一女看对眼,大可以天为媒,就地洞房。
毕金芸的长子出生在夏天,惊雷滚滚而来。
“我大儿子生下来有十二根手指头。”金芸奶奶摊开两只手,“左手多根食指,右手多根小拇指。很怪的。但是没有腿,膝盖下面就是一团肉。娃脐带刚剪断,我才看了一眼,接生婆娘就把娃抱走了。说……娃……娃是个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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