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凉轻合上眼,低低地喘息了一声,仿佛喟叹。
自从当年母亲获罪,家道中落,他见惯了人情冷暖,又在西北的风沙里练就了一身冷硬盔甲,处处提着防备,唯恐再蹈当年覆辙。
但是今日,他忽然好累,不想再警醒下去了。
郁瑶也不明白,眼前的人怎么忽然就摆出了一副,仿佛引颈就戮的姿态,她只能感觉到,今夜的季凉,格外柔软,即便他半句也不回应她,但她说的,他理当是听进去了。
她赶紧趁热打铁,“还有,以后不许再拿自己玩笑了,不许再说那个死字,听见了没有?”
季凉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他是从刀光剑影里活过来的人,沙场上最不稀罕的,就是一个死字,方才还在身边有说有笑的战友,吹起号角上了战场,再见面时也许就是在尸堆里了。
就算是当上了将军,三五同僚间,也常半开玩笑地交代,若是哪天不幸战死,也不必马革裹尸还,便在黄沙大漠里随意掘个墓埋了就是,活着的逢年过节,替他们看一眼家中老小,就算尽了心了。
所以他不明白,不过是空口白提一句,就怎么了。
“我也没有真要……”他话到嘴边,看着郁瑶的脸色,终究是把那个字咽了下去,无奈地笑了一笑,“不过是吓唬那侍人的。”
他不愿受那些宫人凌.辱,身子又难动弹,只能出此下策,权作要挟,万幸他们胆子小,唯恐真闹出性命,还当真被他唬住了。
然而郁瑶的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仍紧紧地盯着他。
说说也不行,她捧在心尖上的人,单是和这个字联系到一起,就像是在她心上割刀子。
“你傻呀,你吓唬他们,拿自己做赌注干什么?”她故意虎着脸道,“万一下回再遇见,你就告诉他们,胆敢碰你一下,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说罢,像是还嫌不够一样,还粗声粗气补了一句:“你不是大将军吗,就地动手也行,打死了算我的。”
“……”
季凉面对这陡然摆出山大王气势的女皇,着实是哭笑不得,无话可说。
偏偏郁瑶见他不说话,不肯罢休,手在他后腰上一揽,便将他按进怀中,头还埋进他肩窝里蹭了一蹭,像是胁迫,又带着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听见了没有?不许再那样了。”
“啊……”季凉素日自持,哪里经过这个,只觉得她发顶毛茸茸的,在他颈间厮磨,又酥又痒,激得他全身起了一阵寒颤,一声带着颤音的惊呼脱口而出。
他不答,郁瑶也并不放过他。
她今夜是真的被吓怕了,先前神经绷紧,满心想着如何拆穿朱欣的谎言,堵住太凤君的嘴,尚不觉得如何,此刻整个人松弛下来,才感到一阵接着一阵的后怕。
后宫君侍与人私通,是多大的罪名,她的阿凉,险些就被人害死了。
“阿凉……”她从人家颈间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睛里水汽蒙蒙。
季凉这时候才真切地觉出,这位女皇陛下,的确是比他年轻几岁的,只是她平日太过镇定从容,只有她宠着他的份,将这一点都遮掩去了。
他不由得语气也软了,只觉得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整个人都被熏染上了热意,“怎么了?”
女皇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拉得两人的身子紧贴着,语气却远不如片刻前的霸道,甚至小心翼翼,仿佛乞怜。
“阿凉,我喜欢你。”
……!
季凉仿佛被烫着了一样,猛地向后一退,重重撞在雕花床头上,亏得郁瑶护得及时,没有撞疼他,只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只觉整间寝殿内像是有炉火在蒸一样,快要把他蒸得透不过气来了。
郁瑶喜欢他,他自然是知道的,不然谁无缘无故,为他做到这个份上。但是,只要郁瑶一天不说破,他就可以一天假作不知。
他这样的人,将天下男子的罪状,全都占了个全。家世不好,年纪比妻主大,被人退过婚,更别提还入了军营,那个男子一踏入便没有了名节,永远受人指摘的地方,且他又不好看,落了满身的伤,哪里比得上京中贵公子肤如凝脂,瓷白似雪。
他不过是……入宫成了君侍而已,做什么要同他说真心。
季凉感到一股温热涌上眼眶,他急忙闭上眼,把它们挡在眼帘后面。
他从多年前起,便从不爱惜自己,上战场亦是,入宫亦是。谁人不知,自古帝王多情,而君恩难留,若他只是一个后宫君侍,他便能泰然处之,雷霆雨露,逆来顺受,若到哪一日,帝王厌倦了他,耐心耗尽,他也并不会有半分怨怼。
但是,假如他信了所谓真心,有朝一日却又被抛到一旁,那又让他如何自处。
郁瑶只见他紧闭着双眼,面容似悲似戚,抖动的睫毛下隐约现出水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伤心,只能手忙脚乱地拥住他,一个劲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阿凉,你别哭。”
……这时候承认错了,难道是想把说出口的话,再吞回去不成?
季凉一边在心里骂她蠢,一边睁眼瞧着她,明明眼睛泛红,透着水雾,神情却像是好气又好笑。
“你错在哪儿了?”
“……”
郁瑶一时噎住,无言以对。
季凉看着这人,平日脑子好,主意快,临危不乱,大有明君之相,偏这时候方寸大乱,像只傻狗子一样,只知道紧张地盯着他看,半句动听话也说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