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徕忍住悲伤,容色冷峻:“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你先上车去,这一路有得颠簸。”
她坐回车上,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侍卫们收起帐篷整顿好行装,策马驾车出山。宇文徕没有和她同车,她独自一人坐在封闭的马车中,心头涌上世事无常的感慨惆怅。
虽然父兄死于与鲜卑之战,但她对这个囿于深宫弱质堪怜的皇后并无敌意。她嫁来鲜卑半年,除了宇文徕和阿回,要数皇后往来最多。她与皇后志趣不同,但也能从那些婉约细腻的词句中感受到这位年华恩宠不再的才女难觅知音的苦闷寂寞,她的斐然文采在北国无人比肩无人赏识,只能遥寄洛阳未曾谋面的吴国才子。
正自感伤,后方远处突然传来轰然巨响,车马也随之停顿。她从厢窗里探出头去,只见那座昨夜她还居留其中、一上午侍卫们整饬修缮的木屋,居然塌了。
心中恍惚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崩碎了。
宇文徕本是骑马走在前面,回过头赶到车边。车旁内侍犹豫道:“殿下,怎么突然就塌了,这……”
宇文徕的脸色也不好看,勒住缰绳对杨末道:“先别管它了,以后我会再派人来重修的,先走吧。”
车马重又起行,她等他回前头去了,忍不住一再频频回望那座坍成一地木棍草屑的茅屋。她不信鬼神宿命之说,但是这座承载了他们缘分起落的山间野舍,它这个时候塌了,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愁绪失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仿佛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天黑后车马走出狼山北麓,与先前丢在驿站的行辕车队会合。昨日红缨被人从杨末身边骗走支开,回来发现小姐连人带车都不见了,急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一看到她立即冲上来,对她左看右看:“谢天谢地,小姐你可回来了!你昨晚去哪儿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杨末没对她言明:“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不好好的吗。”
白马围场是去不成了,行辕车队掉头沿原路返回燕州。来时走得闲适缓慢,回去连奔带跑,三天的路程一天就赶到了。
红缨回车上与杨末同乘,等车门一闭周围无人了,她神色凝重地小声对杨末道:“小姐,你知道吗,上京出大事了。”
杨末问:“是皇后驾崩的事吗?”
“对,”红缨凑近她,“消息还没有传开,只有几个身居要位的人知道,其他人只知皇后突然崩逝,不知原委。我是从南京留守和他下属那里偷听到的。”
杨末也正为这件事疑惑,急忙问:“你知道什么原委?皇后怎么死的?是暴病,还是什么……”
“皇后,”红缨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是被魏国皇帝三尺白绫赐死的。”
☆、第十五章 黄鹤引2
“赐死?”杨末不免大为震惊,“皇后犯了什么大错,竟要赐死?”
“罪名是与伶官顾梦尘私通,皇后身边的婢女和教坊中人告发,太师上疏,人证物证确凿。皇帝当即龙颜震怒,不予皇后辩解机会,下旨赐死。”
“简直荒唐!皇后贵为一国之母,身份尊贵无比,封后廿余年,她的儿子是未来的帝王,怎么会和低贱的伶人私通!”
红缨想法与她不同:“那可不一定。鲜卑人不像我们汉人那样看重女子贞节,宫里有些宫人被皇帝宠幸过,放出去一样嫁人,他们都不在乎。我听说魏国有过一位皇太后,好像是当今皇帝的祖母还是曾祖母吧,老皇帝死了,她还改嫁给入宫前相好过的大臣,连新帝都称后夫为父。皇后确实经常召伶人到甘露殿内演奏,和顾梦尘隔着帘子相对弹筝,有时连帘子都没有呢,很多人都见过。这些事如果放在我们大吴,你能想象吗?”
杨末听她的语气对鲜卑皇室颇不以为然,并无太多敬意。她稍稍冷静,仔细琢磨红缨听来的讯息:“顾梦尘?是我送给皇后的那名乐师?”
“就是他。”
没想到一时兴起送给皇后的乐师,竟会至她于死地。“还有物证?”
“物证是皇后亲手誊写赠送给顾乐师的情诗,诗中含有‘顾梦尘’三字,是晚唐李商隐所作,写的什么‘浪笑’、‘牡丹’、‘雨后零落’、‘粉态’。我就听了一遍,背不下来。”
杨末按她描述思索回忆:“是不是《回中牡丹为雨所败》?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午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红缨点头:“对,就是这首。”
“这哪是什么情诗?”
红缨虽然识字,但诗词读得不多。“留守说,李商隐的名篇不都是情诗吗?而且这里面有这么多淫艳字词,又含有‘顾梦尘’三字,当然是皇后写给乐师的情诗。”
杨末气极反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荒诞不经的事。皇后才情冠绝北国,与周围脱离蛮荒未久、很多人甚至都不能识文书写的鲜卑人情格格不入。以往她只为皇后感到惋惜,同情她高处不胜寒的苦闷孤独,谁知这些粗蛮的鲜卑人,自己不懂诗词中的情怀寓意,硬抠出几个字眼来附会曲解,就能诬陷皇后与人私通。李商隐如果知道他咏物抒怀的诗作被当成淫诗、通奸罪证,只怕也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
“这根本不是情诗,就算真的是皇后亲手誊抄,也只能说明她以牡丹自比,感慨自身际遇。顾、梦、尘这三个字,诗词中比比皆是,凑到一首诗里也不足为奇,怎么就成了私通的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