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絮絮说了一通,终于意识到瞿元嘉一直没接话,不仅不接话,脚步也越来越快。程勉转念一想,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低声喊了一句瞿元嘉的名字。
一听到程勉出声,瞿元嘉就停住了。他执着灯,背影显得格外高大,却没有回头。
程勉盯着他的背影,蓦地生出几许惶恐:“元嘉,你……你怎么了?”
瞿元嘉依然不回头,片刻后,低声开口询问:“五郎,你值得么?”
程勉被问得心头莫名重重一沉,可他还是认真想了良久,郑重答道:“不记得了。但既然做了,自是不悔。”
仿佛平地生出一阵风,引领着他们的那一簇火光剧烈地摇晃起来。
待那阵风吹过,瞿元嘉侧过身,回头看向程勉,灯烛之下,瞿元嘉的眉目半隐半现,神情更是无从探究。程勉呆呆看着他,一阵无来由的伤心涌来,刺得他双目剧痛,几乎立刻就能落下泪了。
这伤心毫无道理。
程勉想,一念之后,又觉得想明白了——他不是为自己伤心,而是为瞿元嘉的伤心而伤心。
程勉一颤,急急地走到瞿元嘉身边,捉住他执灯的手,更为急切地开口:“元嘉……对不起,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仿佛将一块腊月天的生铁捂在了手心,程勉忍不住更剧烈地哆嗦起来。瞿元嘉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了程勉:“你说过了。我都知道。”
程勉还欲再辩解,话到嘴边,又没了言语:人如何能为一片空白的往事辩解?家国天下,君臣父子,生死忠奸,又岂是能去妄言和“辩解”的?
就在他无言以对的间隙里,瞿元嘉已经先一步收拾好自己,平静地转开了话题:“不记得好。不记得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话娄氏也说过,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万籁俱静,从瞿元嘉口中说出,仿佛响了千百倍,又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还是得想起来。不然也记不得你了。”
片刻的沉默后,瞿元嘉沉沉开口:“那就慢慢想。人回来了,什么也不晚。”
他示意程勉继续走。两个人起初还是隔着半臂的距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成了并肩而行。一路上程勉扭头看了好几次瞿元嘉,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瞿元嘉只是看着前路,一言不发。
到了居所门前,尚未扣扉,门先一步开了。瞿元嘉吩咐前来应门的下人:“程大人来与我叙旧,今夜在此留宿,你找几个人,将书房收拾了,找些厚被褥出来。”
那下人年纪不大,动作极其利落,走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地活像一只猫。进院后瞿元嘉对程勉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不要派人去传话,今晚便应付过去了。”
“都听你的。”
察觉到程勉神色中的迟疑,瞿元嘉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是不想她伤心,说一声也无妨……苦等总是难捱……也罢,你的情债,我不多嘴。”
程勉本来专心一致地走路,听瞿元嘉这么一说,差点就是一个趔趄。手忙脚乱站定后,他瞪了一眼瞿元嘉:“你要我讲多少次……”
“好了好了,是我说得不对,再不说了。”瞿元嘉牢牢扶住他,确保程勉无虞后,才放开手,继续引他往屋内走。
程勉没想到的是,瞿元嘉直接带他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堂。从幽冷的夜里走进明亮的屋舍,程勉有了一刹那的恍惚,回过神后,他忙去找瞿元嘉的身影,生怕自己被一个人留在个陌生的地方。
瞿元嘉站在门边,见程勉又不自觉露出惶惶然的神色,便轻轻喊了他一声,然后问:“你怎么了?”
程勉醒神,四下一望,发现东屋和正堂都亮着灯,西屋暗着,理所当然往东边一侧走了两步:“没什么,屋子里太亮,走神了。”
瞿元嘉顺手接过程勉脱下的冬衣:“也晚了。稍后有人来服侍你更衣,你早点休息。”
这时程勉留意到瞿元嘉没有脱下他的外袍,不由问:“你怎么还穿着冬衣,不热么?”
“我一会就走。”
程勉大为吃惊:“那你住哪里?本来就是我来找你求援,要睡书房,也没有主人睡的道理。你要住哪里?我去住。”
“我平日不读书,书房在西侧偏屋,不常生火,冷得很。”
程勉当然不肯:“那不行。那我回去。”
瞿元嘉袖着手不动,含笑看他:“院门都落锁了,你要走也晚了。客随主便,听我的吧。”
“你这主人做得不讲道理。”
程勉自是不会甘心,又在室内转了一圈,隐约在东间看见南窗下摆了一张窄榻,就朝那边一指,觉得自己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可以睡那里。”
“你病还没好,要是在我这里着凉,我娘能扒了我的皮。”瞿元嘉只当没听见他的提议,“以前我被他们欺负,躲到你屋子里避祸,你也是把床铺让给我的。”
这也是程勉分毫记不起的一桩往事。程勉惊讶地盯着瞿元嘉,后者以为他不信,又说:“以前都是五郎庇护我。又不是厚禄美人,一间屋子、一张床铺而已,你再推辞,真是生分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勉再无话可说。他看着瞿元嘉,想仔细分辨此时他的情绪,可最终还是没有看明白。就在他暗中打量之际,瞿元嘉继续说:“你冷不冷?要是冷,等等让他们再烧几个暖炉,塞进被褥里,很快就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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