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它丑,丑还不准人说?”瞿元嘉始终冷着脸,但即便是程勉,也能看出他是故意的了。
“就不准!”
萧宝音也不知道从这句话想到了什么,犟完嘴后,一下没忍住,竟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这一笑之后,瞿元嘉也笑了,掏出手巾替妹妹擦了脸和手:“多大的姑娘了,动不动和自己赌气。”
萧宝音哭得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偷觑一眼和自己相向而坐的瞿元嘉和程勉,便扭过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我乐意生气……我哪里说错了,凡是连州来的人,你们是不是都高看一眼?这几年来,每次连州有消息来,你们都着急成什么样子了……”
瞿元嘉不反驳也不解释,默不作声地任由萧宝音“控诉”,等她这一通新仇旧怨发泄出来,终于慢吞吞地说:“私事且不说,于公,连州确实非同一般。再说陛下怎么处置、优待连州是国家大事,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萧宝音瞪着眼睛又要发作,瞿元嘉转头对听得一头雾水的程勉淡淡解释:“陛下登基后,裴翊继任了连州刺史,兼任都督,州内军事关防、政务人事、赋税徭役都归他定夺,六部一概不管。”
程勉一头雾水地听完,只问:“裴翊是谁?”
“颜延没与你说裴翊的近况么?”
“没有……”程勉仔细回想了一番,“倒是有个姓裴的,不过叫什么……哦,叫景彦,他妻子有了身孕,好像还是双胞胎。”
瞿元嘉苦笑,和声说:“裴景彦就是裴翊。”
“……哦!”程勉一怔,“那就是他了。我听那个颜延的意思,就是他要做爹了。陛下反正很欢喜,让冯童备了一份厚礼,还想让他妻子来京城生产。”
“嗯?”
“对,陛下是这么说了,不过听颜延的意思反正就是不来,来了会引人猜忌。陛下也没说什么,就说要是生了两个儿子,就把连昆都封给他的儿子,将来两个地方连在一起……”
他当时没认真听,回忆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能想到哪里说哪里,说着说着,发现瞿元嘉渐渐露出惊异之色,以为自己说错了哪里,立刻突兀地停住了话头。
瞿元嘉见他不说了,无奈地说:“五郎,这些话你不能说与别人听。”
“为什么?”
“御前的话本就不该随意传,这些话尤其要谨慎。当时还有别人在场么?”
“只有陛下、颜延和我,冯童中途出去备礼物了。”
“那就更不该说了,要是传出去,对裴翊又是一场事端。对你也不好。”
瞿元嘉说到这里,微妙地一顿,程勉想起了连翘,顿时明白了瞿元嘉的意思。可事到如今覆水难收,他只得说:“可现在只有你们,你和郡主总不会害我吧。”
瞿元嘉笑了笑:“他们也是你的故人好友。”
“我不记得了。”程勉为难地抓抓头,“今天陛下和颜延聊得那么尽兴,我就像个外人,听不大懂,更插不上一句话。反正……是总比不是好。”
“谁又说你不是了?”
“没、没有。”程勉连连摇头,片刻后不大好意思地说,“元嘉,我每次去见陛下,都累得要命。我……我怕他。”
萧宝音的神情活像在看什么新奇之物,瞿元嘉沉默片刻,看着他说:“陛下是天子,畏惧天子,人之常情。”
“可那个颜延看起来就不怕。”
瞿元嘉冲他一笑:“那你得去问他了。宝音说得不错,连州来的人,就是会被格外高看一眼。”
“为什么?”程勉再问。
“因为陛下。”瞿元嘉望着程勉,缓缓道,“也因为你。”
“……我?”
“陛下今日之所以是陛下,一则因为连州,一则因为你。可其中细节,只有你们和连州之人才知道。其他人都是千万里远的外人,不仅谈论不得,连碰都碰不得。”
无来由的寒意自脚底窜起,程勉情不自禁地抓住瞿元嘉的手,离座而起:“可是……!”
“可是你都忘记了,是不是?”瞿元嘉勉强一笑,“那只有你早点想起来。”
“我想不起来!”程勉懊恼之极,胸腹处仿佛堵着一团浊气,令人作呕,“说想不起来没关系的是你,要我早点想起来的也是你!天底下的话都被你说了!“
被指责之后瞿元嘉并不气恼,平静答:“你是否想得起旧事,对我是一样的,但对你不一样。”
程勉忽然觉得瞿元嘉这句话变成了一条鱼,滑不留手,又莫名令人心乱。他似乎没听懂,可偏偏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即将把所有他已经有的、以及尚不知晓的一切都给搅得个天翻地覆。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更紧地捏住了瞿元嘉的手。瞿元嘉低头看了一眼程勉青筋暴起的手背,说:“你刚到连州时,常给我娘写信,都是我读给她听,一开始信写得很多,只说连州的好,这些不过是哄我娘安心的鬼话,后来信写得越来越少,但写的事情和以前全不一样,我就知道,你在连州终于过得快活了……有了知交好友,说不定真的要以连州为家了。
“后来我也去了连州……”瞿元嘉自失一笑,“你啊,说谎的本事天下第一,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抽出自己的手,然后略略偏过头,不肯再看程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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