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忽然觉得那双颤抖的手过于刺眼,自己根本无法忍耐。他按住了瞿元嘉的右手,皮肤相接时那冰冷潮湿的触感让他也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感觉到瞿元嘉下意识地要甩开自己,程勉用上了力气,身体前倾,两只手一并按在瞿元嘉的手上,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我的本心……”
他们所乘的车驾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程勉一时不查,整个身体一晃,全无防备地跌向了瞿元嘉,本来要说的那句“只怕现在的我不是你记得的那个我了”也止住了——瞿元嘉伸手架住了他。
程勉的整张脸埋在瞿元嘉的怀里,要不是瞿元嘉出手及时,恐怕双膝也要重重磕在地上,但也是因为及时,此时两人的双臂简直是紧紧缠在了一起。平日里两人相处时,更亲密的接触也常有,却从未有此刻令程勉觉得坐立难安。
他正要挣扎,瞿元嘉已经更快地松开手臂,转而托住程勉的手肘,将他扶了起来,结束了半跪不跪的尴尬场面。程勉一时都不敢再去看瞿元嘉,也不敢问后者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的那句话,只顾着低头整理了袍子的下摆。
恰在此时,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告知二人要在此地下车,程勉扬声答应了一句“知道了”,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都哑了。
程勉匆匆忙忙下了车,接着明明听见瞿元嘉跟上来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看他,而是心烦意乱地朝前望去。
车队迤逦甚长,一眼望去又全是花枝招展的女眷们,程勉一时找不到娄氏的所在,脑子里正乱作一团,耳旁忽然听到萧宝音的声音:“哥哥!五郎!我们刚刚还在找你们呢!”
程勉不由得看向声音的源头——萧宝音原本满脸不高兴,但在看见程勉后那不快之色登时烟消云散。她牵着萧妙音迎向二人:“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人肯定在一块。”
瞿元嘉见妹妹满脸通红,光洁的额头上沁着细细的汗,就问:“你从哪里来,怎么一头大汗?”
他一问,立刻惹得萧宝音皱眉:“车里烧得太暖,热得我心都慌了,她们还要给我加衣服,不穿了!”
说完萧宝音朝后一指,果然有两名侍女捧着裘袍和帽子赶来。瞿元嘉牵住萧妙音,又对萧宝音说:“热气一阵就过去了,庙里冷,要是冻着了,今晚肯定就没法去看灯了。”
萧宝音发现兄长并不站在自己这边,老大不服气,嘟着嘴正要反驳,没想到萧妙音忽然说:“是热呀。你们的脸也红了,穿得还少。就是热呀。”
笃定的语气用清脆的少女嗓音说来,格外让人忍俊不禁。萧妙音说这句话时侍女们正好赶来,听到都笑了,唯有瞿元嘉和程勉,不仅没跟着笑,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了哪里。萧妙音童言无忌,觉得兄长的手心也烫得很,便拉了拉瞿元嘉的袖子,继续问他:“你是不是发烧了?手心里都是汗。那你才要多穿衣服。”
瞿元嘉拍拍萧妙音的后背,示意乳母上前来服侍,接着又亲手替满脸不乐意、但也不敢公然反抗自己的萧宝音披上了大氅。将两个妹妹一一安置好后,他才开口:“母亲呢?你们快去,不要让她等你们着急。”
萧宝音觉得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太高兴,但因为程勉在场,极力忍耐着:“那你们呢?你们不一起么?”
“我们不便与女眷同行,你们先走,我们跟在后面。”
“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我跟着你们好不好?”
“不行。”瞿元嘉立刻拒绝了,“崇安寺戒律森严,不要任性。”
萧宝音没有气馁,继续要和瞿元嘉讨价还价,可这时娄氏找不到两个女儿,便派贴身的侍女找人来了。
那侍女见程勉和瞿元嘉也在,说:“程大人在正好,王妃也请您去叙话。”
程勉只得跟着兄妹三人一起去见娄氏。娄氏已经先一步进了寺庙,听到儿女们的脚步声后,她将脸转向人来的方向,笑着说:“五郎也来了。”
程勉迎上前:“是。”
娄氏伸手,拉住程勉的一只手:“你小时候替陛下祈福,代他在崇安寺修行了两年,这是你和此处难得的因缘。我已派人告诉大和尚你回来的事,等一下,我们一同去见他。”
对于这些事程勉一律都只管说好,答应完之后,娄氏一手抓着程勉的手,一手交给下人搀扶引路,带着程勉往崇安寺的大殿走。
由于人迹稀少,整个寺庙内除了通往佛殿的几条道路外,其他地方的积雪并无人打扫,放眼看去,满目洁白,全然是清凉胜境,偶有微风吹过,树枝上的雪簌簌而落,倒成了最为响亮的声音了。
可程勉并不记得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一点眼熟的印象。娄氏的手很凉,这让他有些不适,但他并没有抽出手,只是小心地陪着她,慢慢地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虽然是上午,可大殿里依然灯火通明,就是灿烂的灯烛光也无法消弭刺骨的寒意。程勉没有想到佛堂上居然会这么冷,一阵寒噤久久也无法消退。
可娄氏对此地的寒冷仿佛毫无觉察。进殿前她已经松开了程勉的手,亦不再让下人搀扶,双手合十,趋步行至佛像前敛容下拜顶礼,正好就跪在佛祖的眼前,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失明多年之人。
看着娄氏的背影良久,程勉终于回过神,抬眼看向居中而坐的佛祖。三世佛祖无不微微含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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