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哭?”萧曜问。
程勉反问:“殿下第一次听见么?”
萧曜点头,之后觉得这一问实在蹊跷,又追问:“难道常常有人哭么?”
“驿站里多的是孤旅之人,入夜有哭声也不足为奇。”
萧曜默然:“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殿下平时都住在驿站最深、最清幽处,听不见也不足为奇。”程勉顿了顿,“时辰尚早,殿下若无他事,还请安歇。”
萧曜看不清程勉的神色,但听他语气平淡,以为程勉是在暗示自己搅了他的觉,讪讪地又坐回了榻上:“……是我小题大做,吵醒你了。”
“不妨事。我本来也睡不沉。” 程勉顿了顿,吹熄了寿命走到尽头的烛光,话锋忽地一转,“殿下可好些了么?下山时我魇着了,十分对不住。”
那根细细的金线再次在眼前闪过。意识到程勉是在道歉,萧曜本已躺回去了,又坐起来:“不怪你。是我以为你……”
他咽下了“死了”,转而说:“是我看错了,不怪你。”
萧曜找不到别的话说,反复说了两句“不怪你”,又沉默下来,程勉很低地应了一句,再不接话了。
呜咽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程勉的呼吸也轻得不能再轻,可萧曜从未有过和陌生人同室而处的经历,而这个人和自己一样,刚刚从极寒的山里出来。这个念头令萧曜如坐针毡,终于,他第三次坐了起来,一咬牙,梗着脖子说:“你不要睡在地上,我分半张榻给你。”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不瞒殿下,我不惯与人同睡。”
“你知道么,你每说敷衍、违心话时,都要额外加一句‘不瞒殿下’。” 萧曜撇嘴。
程勉静了下来,片刻后,他的声音已然近在咫尺:“既如此,臣不敢不从命。”
且不论程勉是否违心,萧曜确实不惯与人同寝——在程勉抱着铺盖躺下后,萧曜意识到,上一次与他人同榻而眠,至少是十年前了。
只不过出言相邀的人正是他自己,苦果也只能自己咽。萧曜惟有贴在床榻的内侧,尽可能地不碰到程勉。
越是刻意不去想此时身边睡着别人,反而将程勉的呼吸声听得越清楚。萧曜彻底没了睡意,连翻身都生怕碰到程勉,只能一动不动地面壁,数着他人的呼吸声打发时间。
程勉的呼吸声很轻,浑不似一个成年男子,萧曜听得久了,不禁想无怪自己会错,再一深想,又疑心其实他也没睡着。
他虽然睡不着,可是不能随意动作,总归不大舒服。不过萧曜因为小时候多病,意外练出了装睡的好功夫——只为能少吃一付药。
正因为是此中的行家,为了一验虚实,萧曜故意翻了个身,果然,另一侧默不作响让出了几寸位置。
萧曜不禁在黑暗中挑了挑眉,又若无其事地翻了回去。
在黑暗和寂静中,时间失去了准头,声响则被无限地放大。当已经平息下去的哭声再次响起来之后,程勉没有再睡下去,起身出门去了。萧曜本想也跟出去,奈何双腿使不上力气,只能不甘心而忐忑地等程勉回来。
程勉倒是没去很久,回来时见萧曜坐在榻边,差点没端住烛台:“……吵醒殿下了么?”
萧曜当然不会挑破自己先前装睡,不答反问:“找到嚎哭之人了?”
程勉搁下烛台,又仔细检查了房门,接话道:“是一个士兵。他的兄长当年死在了玄池岭,昨日下山时马匹失蹄,带着两个士兵滑下了山谷,其中一个是他的同乡。他自以为是在避人处哭泣,还请殿下宽恕。”
萧曜一路上都坐在车里,全不知途中还出过这样的惨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勉,竟不敢问掉下去的人的死活。
许是读懂了他眼中的疑惑和震惊,程勉只摇头:“其中一人当时和马一起摔死了,另一个失去了踪迹,山中酷寒,恐怕是凶多吉少。”
萧曜打了个寒噤:“……怎么也不找……”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冰天雪地的茫茫山岭中,要找一个跌下山谷的人,何异于大海捞针?
萧曜黯然地抬眼看了看程勉,后者虽然镇静得多,可萧曜没有错过对方眼中的恻然。他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天亮后我得问一问庞都尉。”
程勉应了一声以示附和,然后又拿着烛台走到床榻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萧曜的脸色,垂目轻声道:“殿下,我确不惯与人亲近,更何况同榻而眠。之所以答应,原是不愿辜负殿下的苦心。但即便是领情上榻,也不敢入睡——说来惭愧,我之前无知,不晓得翻山的凶险,差点闯下大祸。我是自请为殿下守夜,无论是要传唤大夫,还是需要茶水,殿下只管吩咐就是。”
以往无论程勉神情如何恭敬、言语如何周全,萧曜总是能从他的言行中,读出隐藏得极深的剑拔弩张。可现在他抛开了孤独和愤怒,萧曜不由觉得,这是个陌生人了。
他怔怔看着程勉低垂的眉目,年轻人的眼睫仿佛也在随着烛光摇曳, 又被水波般的阴影染上更深的颜色。
萧曜匆匆忙忙地移开目光:“我无妨,你不必……”
话说到一半时他蓦地觉察到自己的慌张,定了定神,重新看向程勉:“其实我也不惯与人同室而居,只是现在是非常之时,再讲虚礼,反而可笑了。程五,你是真的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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