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眼前之人居然是易海的县令,萧曜无法掩饰住惊讶之色,脑中飞快闪过长阳和正和的县令的年纪和排场。要不是进城时先确认了颜延的身份,乍被带到这样一处院落,又见到这么个皮肤黝黑、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别说是一县的长官,就算说是县衙中一名不入流的小吏,都叫人将信将疑。
尽管他的惊讶这般昭然,裴翊不仅不以为忤,神态和语气亦是平常。他打量了一番萧曜身后的冯童以及其他五六名随从,再看向萧曜:“阁下既然是程司马,不知来易海是因为私事,还是有公干?”
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司马程勉”,萧曜先下了马,答道:“没有公干。”
“司马只是途经本县,还是欲在易海稍作停留?”
萧曜想了想,坦诚道:“我到连州上任已有数月,今日之前,最远只到了长阳。本来是想趁夏休先到易海,然后再四处看看连州西部的风貌。但说来实在惭愧,这是我首次任官,对官民出行需要携带文书之事并不知情,惊动了诸位,并非我的初衷。”
“说不上惊动。司马愿意寻访连州风土,本是一件美事。不过既然是私事,司马的鱼符也没有随身携带,恐怕无法在驿站安置司马一行……”
“不必,我们找个客栈住下就是。”
被抢断话头,裴翊只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舍下虽然简陋,不过留宿司马一行也还勉强住得下。今日请司马屈尊,先在舍下小住,待明日一早我遣人去一趟正和,取回司马的鱼符。”
萧曜下意识地再要推辞,开口前忽然意识到裴翊的言下之意,盯着裴翊,沉默了下来。
冯童借机开口:“裴县令,小人一行都是五郎的家仆,县令款待之情,小人身份卑微,不敢领受。城门不时就要闭合,我等即便是想星夜赶路,也出不了城。明日小人愿随县衙的差人们一并回正和取符书,还望县令和校尉指点城内的舒适客栈,容五郎稍作休整,再专程来拜望县令。”
萧曜忽然想起,当日杀人作祭时,全州大小官员几乎都到了,惟有易海只派了个信使来,刘杞对此还颇有不满。如今见到了真人,虽然与当初脑海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却莫名有一丝难言的好感,再加上入城至今,所见处屋舍俨然,街道整洁有序,县民神情间颇见自得,不由得拿定了主意,改口道:“……如若县令不觉得我等人多杂乱,我自当客随主便,愿听县令安排。”
裴翊也一笑,转头看了看躲在门后、时不时探出半个身子的小童,温声吩咐:“阿彤,告诉吴伯,家里今天有客人留饭留宿,颜延也在,让他不着急收拾铺盖,先去邻居家买几只鸡,再多蒸一些新下来的粟米。”
交代完童子,裴翊侧身让出一条路:“司马有请。”
裴翊的住处从门外看起来寒酸,进去之后也好不到哪里去,院落虽有三进,但宅院异常狭窄,最深的一进稍宽敞一些,但院子的空地处有一株颇有些年头的树,反而更显局促。萧曜既已拿定主意,在主人的亲自带领下从容登堂入室,叙过主客后,坐在了客座的首席。
萧曜知道各地官员的俸禄相差不少,所以越是偏远贫瘠的州县,越常见蠹吏,可再怎么说,裴翊也是一县的长官,不至于清贫到四壁索然的地步。也许是他的心思过于明显,阿彤上完茶后,裴翊说:“之前说到舍下简陋,并非谦词,方才没有留意司马的行装,忘了司马长在京中,不然等用了便饭,还是找间客栈安歇吧。”
萧曜立刻回绝了:“不必麻烦。我初来乍到,又是仓促来访,裴县令肯收留我与随从,已然是慷慨之极。在进城途中,我见道路两边的田地收成不错,想来易海不像正和与长阳,今年没有什么灾情吧。”
“易海四周多是荒漠,县城倒是侥幸在一片绿洲上,有一点能种庄稼的薄田。司马既然从正和来,想必经过易海了?”
萧曜点头:“若不是亲眼见到,不敢相信荒漠中能有这样大一处湖泊。赴任途中,是参军录事吴平一路陪同,据他说,治所迁徙是因为易海气候恶劣,可是今日一观,倒觉得远胜正和与长阳。”
“司马见到的田地,就是县境内能耕种的所有土地。只靠这一片绿洲,能养活的人有限。吴录事所言不虚,连州三县,以易海气候最为恶劣,易海的冬天自十月起,一直要到次年的三四月,冰雪才开始消融。入冬之后,动辄狂风暴雪,阻断交通。当年战事频繁时,城池仰仗桑河和易海,即便受困,还可以维持,但现在水源匮乏,一旦被围,就是孤城。所幸气候改变后,连州虽然再养不活许多人,对于关外的逐水草而居的夷狄也是一样。近年来连州辖内的滋扰少了许多,也是因为缺水。”
听完裴翊的解释,不由感慨起祸福相倚不过如此。他借机又请教了若干易海乃至连州的政务,裴翊都一一答了,解答了萧曜不少疑惑,无论裴翊留他暂住是出于戒备抑或是考量,整个晚上,倒真说得上相谈甚欢了。
散席之后,在走到住处的短短一程里,萧曜已然能感受到易海的夜晚比正和要寒冷干燥得多。进屋后,裴翊家中唯一的仆人吴伯送来了一大桶热水,萧曜一面更衣,一面交待冯童明日回正和的人选,商议妥当后,冯童为难地看着这无异于家徒四壁的客房,轻声问:“裴县令既然都打消了对郎君的疑虑,郎君何必还要委屈自己,在此地留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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