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尽其用,没有什么自作主张。”萧曜看着院落内高大的树木,感慨道,“我少时多病,兄弟们都在弘文馆、秘书省开蒙,只有我,从来不知道在学堂读书是什么滋味。”
“我少年时在昆州长大,昆州的官员过半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少有能在州府内任要职的,所以昆州各类风气都与西北其他州府不尽相同。先父在州学任过几年学官,不过我少年顽劣,常常去州内各处私学旁听,累得父母多费了许多束脩。昆州的治所鹏城比易海大得多,学校散布在城内各处,我家不准我骑马,我就只能步行,少年时深以此为恨事。一直到八岁那年,先父被丹阳侯聘做幕属,何侯见我日日步行求学,送了我一匹小马,终于免去了步行奔波之苦。”谈及往事,裴翊也流露出感怀之意,“以前常想,将来要是有做学官的一天,一定要向刺史请命,将公学、私学都设在一条街上,免得白白浪费光阴。没想到易海人丁稀少,城内没有几间学堂,全城的学子聚在一起,也填不满公衙。”
萧曜猛地意识到,以裴翊的年纪,出任县令未免过于年轻了。程勉当然也年轻,但他的任官本是特例,裴翊能在不足而立之龄担任一县长官,想必是有非凡的经历。
他知道只要回到正和,找出裴翊的告身一看,立刻可知分晓,可是好奇心一起,实在很难立刻平息。而且县学占地虽大,真正使用的屋舍也就是十几间,不多时也就转完了。往县衙走的路上,萧曜察觉到主要的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除干净,街面上行人也比刚出门时多了不少,忍不住问:“景彦是哪一年就任易海县令的?”
“到明年,就满三年了。”
萧曜更惊讶了:“已经有三年了么?”
“易海偏僻,官员一旦缺位,常常难以补齐。连州境内的军府离易海最近,易海要供养军府,事务繁杂,需要有人居中协调。家父曾在昆州都督府任职,柳刺史以为我有家学,委以重任,实则是有许多的偶然侥幸,并非我有何过人之能。”
这番话萧曜当然不会全信,不过也听出了裴翊不愿深谈,正说着,城南方向有三个人结伴迎着他们走来。来人都披了斗篷或是蓑衣,萧曜第一眼先认出了程勉,又看到他身后的冯童,脚步立刻就慢下来了。
两队人碰头后,萧曜下意识地又将目光别开了。裴翊没留意萧曜与程勉间的不自在,依然笑着说:“我稍后要上城墙,上头风大,二位也同往么?”
陪同程勉的是县衙一名差役。见到裴翊他们,照例先向萧曜行礼。当着程勉的面,萧曜还是认了这一声“司马”,然后对裴翊说:“我去。”
程勉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登上城墙,四下再无庇护,如刀的烈风登时逼得毫无防备的萧曜趔趄了一下,惟有紧紧地扶住墙垛,才免去了摔倒的窘迫。见状,裴翊说:“城墙上风大,而且道路窄滑,你们还是在城下暂避吧,我稍后与你们会合。”
萧曜试着走了两步,只要一松手,立刻就要滑倒,他知道如果自己执意逞强,徒添累赘,尽管极不甘心,还是答应了裴翊,但也不下城,躲到了最近的角楼里。这才发现,程勉已经跟在裴翊身后,往城墙的另一端去了。
相较于裴翊的熟练,程勉的每一步都走得勉强,看着他缓缓远去的背影,萧曜话到嘴边,还是硬忍住了,咬着牙盯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形,却是一刻也没有再移开目光。
再次会合后,裴翊和程勉被吹得面色发青自不待言,可真论狼狈,反而是一步没走的萧曜更胜一筹:不仅一脸惨白,脚趾僵冷,更平白无故地出了一身冷汗。
裴翊察觉到萧曜的异样,大为关切,劝萧曜还是先回驿站,不要在雪地里久待。萧曜是真的想扭头就走——倒不是忍受不了寒冷,而是一瞬都不想再和程勉共处了。
好不容易从城墙上下来,萧曜已经想好了说辞,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憋着满肚子的脾气回过头,迎面撞上一句:“怎么满脸委屈?谁给你气受了?脸也冻得发青。”
萧曜的火气落了空。他狠狠咽下一口热气,咬紧牙说:“……没有的事。”
颜延加深了笑容,目光飞快地在裴翊身后的程勉身上一落,举起手上一个偌大的包袱:“正好你们都在,一早有人送了我一只小羊,都收拾好了,最合适雪后打牙祭。”
说完,也不容萧曜表态,又揽住他的肩膀,拉着他直接朝裴翊家的方向拐去,一边走,一边扭头朝裴翊快活地大声说:“景彦,小郎君冻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先带他去你家。你快快将公事办完,我让吴伯把肉炖上,等你啊!哎……老冯,要不你去打两斤酒,也一起啊。”
萧曜根本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已经被拉扯着走远了。一拐入另一条巷子,他忽然开始哆嗦起来,脚步也越来越慢,惹得颜延诧异地打量了他好几眼:“没这么冷吧?”
萧曜没吭声,只摇摇头,跟着颜延闷头走到裴翊家门口,又猛地停住:“我……我有话要说。”
颜延停下叩门的动作,见他满脸决绝,也收起了笑意:“嗯?”
“我……”萧曜正视着颜延,一鼓作气地飞快说,“我不是程勉。”
颜延一愣,继而大笑,笑罢,不顾萧曜满脸的错愕,用力拍门的同时说:“……所以景彦身后那个,并不是陈王,你才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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