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萧宝音,连瞿元嘉也没见过母亲这副神态口吻,惟有愣神的份。偏偏娄氏教训完萧宝音,也没放过瞿元嘉,更严厉地说:“我生了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只活下你一个男丁。不然我何至于还要忍气吞声讨好你,揣测你的心思?瞿元嘉,今日你阿娘这句话扔在这里,殿下不在了,我立刻就撞死,绝不看你的脸色度日。”
兄妹俩诧异之极地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娄氏与安王生了四个孩子,只是两个男孩不周岁便夭折了,不知道原来还有过一个。至此,瞿元嘉实在无法与母亲就程勉,或是其他事情争执下去,放开萧宝音,伏倒在母亲脚下,低声道:“儿子无用,让母亲生气,更让宝音受辱,母亲训斥的是。”
娄氏不为所动:“瞿元嘉,你这鬼迷心窍为我和你妹妹们带来的羞辱,远远没到头。你要是及早回头,你自己还能逃过一死,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当年生你差点丢的命,一定还是要还给你的。”
瞿元嘉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起,所有的严厉和刻薄再无痕迹,惟有两行泪水,正从她失明的双目间,汩汩顺颊而下。
见过母亲后,瞿元嘉既没了辩解的立场,也没了这份心思,来时气愤填膺,离开却垂头丧气,连晚饭都没吃,一个人倒在榻上出神。
这段时日来他一直睡得不好,盯着烛火时间久了,明明远不是就寝的时刻,他已然疲惫不堪,只想就此昏睡过去。
偏偏他又无论如何睡不着,正是满心郁结之际,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执着灯烛打开房门,摇曳的火光下,萧宝音的两只眼睛肿得不像样子,一见瞿元嘉,眼看又要落泪,更加可怜了。
“宝音,你是大姑娘了,不该这个时候来找我了。”瞿元嘉无奈地侧过身,示意她赶快进门。
进门后,萧宝音哽咽地抽了抽鼻子:“又不是我想长大的呀。这怪我么?”
瞿元嘉哭笑不得递给她自己的手巾:“小时候说要赶快长大的也是你,你怎么说话这么不算话?”
“就不算。”屈萧宝音攥着手帕,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还能和谁说话。一家人都在翠屏山,就是少了你。”
瞿元嘉心里闪过一丝内疚,柔声说:“我在翠屏宫里当值。江南道发水灾,许多人无家可归。杨州也受了波及,你知道,那是……”
“我知道,那是阿娘和你的家乡。你们都是杨州人。水灾厉害么?”
“厉害。现在正是长禾苗的季节,许多州县怕是要绝收了。”瞿元嘉默默给她推去一杯茶,“所以我才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下午见阿娘之前,我先去见过了二郎。我们商量好了,一定给你出气。”
萧宝音似乎并不如何高兴:“你们知道是谁了?真的是赵……”
“不管是谁,先打赵淦一顿总不错。他欠揍。”瞿元嘉安慰道,“母亲说话就是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道士尼姑什么的,再不要提了。想也不要想。”
萧宝音别别扭扭地点了一下头,仰头看着瞿元嘉,犹豫却认真地说:“……哥哥,其实我不想嫁人。不想嫁到赵家,也不想嫁给五郎……我谁也不想嫁。我一辈子在家里,不行么?真的这么丢人?”
瞿元嘉暗自一惊,一时间不知从何答起。可是妹妹的目光中的信任一如既往,又夹杂着哀婉之色,他心软起来,轻声问:“为什么不想?”
“觉得没意思。阿娘说的什么做主母,我都不想。也不觉得有什么威风的。阿爷对我是好,可不是对所有的女儿都好。好些姊妹,他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阿爷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丈夫了,尚且如此,天底下又有几人能胜过阿爷?”
瞿元嘉从未想过萧宝音会从这个角度讨论婚姻之事,他是早绝了成家的心思,是故仔细想了一想,才接话:“天下胜过殿下的男儿确实不多。但是那是在外。在家中,也未必人人都像殿下一般,有如此多的妻妾和儿女……就好比……好比吴国公吧,我听说他就没有纳妾,和夫人相敬如宾,几十年如一日。”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生出赵淦这样的儿子来?”萧宝音忽然语调一变,“原来阿娘还夭折过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哥哥。她怎么从来也不告诉我们啊……哥哥,我将来也不想生孩子。”
这更是闻所未闻了。瞿元嘉说:“本来也没人催你嫁人。女孩子嫁人,本来就是一生中的大事,你既然没有遇上如意郎君,想多挑一挑,又或是舍不得爷娘,想在家多留几年,都要得。殿下和阿娘肯定也舍不得你。但是……我活到现在,认识的或是听说的女郎,到了年龄,都嫁人了。只有极贫穷的人家,或是丑陋多病的人,实在嫁不出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也是要惹人耻笑的。”
萧宝音怔怔看着兄长:“所以要是我一辈子不嫁人,别人也会嘲笑阿爷阿娘的么?你呢?会觉得丢脸么?”
瞿元嘉摇头,替萧宝音将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我在世上,除了阿娘,只有你和妙音两个亲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的郎君,有自己的孩子。你和郎君真心恩爱,孩子们健健康康长大,殿下和阿娘,肯定也是一样的心思。我知道出了这件事你心里害怕,但不要紧,无论是殿下还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都会护你周全,不教那些龌龊小人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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