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音眼中闪过泪光:“是啊,碰到这样的事情,现在我需要仰仗父兄,将来就是仰仗丈夫和儿子。我不能自己报仇不成?”
“你想自己报仇?”瞿元嘉愣了愣,反问。
萧宝音坚决地点头:“嗯。”
瞿元嘉道:“那好。要是我们找到了写那篇脏东西的人,去报仇时,也带上你。”
得到了如此承诺,萧宝音也并没有如何开怀。她盯着瞿元嘉,继续问:“可是,即便是报了仇,我将来也还是要嫁人的,是不是?就算我这时能做和你们一样的事情,等我嫁了人,就再不能做了,是不是?”
“宝音,不要钻牛角尖。男女生来本就不同。无论你嫁不嫁人,这都是注定的。”
萧宝音握紧了拳头:“阿娘为什么没有把我生作男儿?”
这似曾相识的言语让瞿元嘉一顿。另一张已然有些模糊的面孔忽然间清晰了起来。可这又实非吉兆,他不准自己回想陆槿病中的那些言语,可萧宝音的话,却一再地提醒着他,将他带回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光景——
那时她已经病得很重了,两人都心照不宣,陆槿来日无多。但无论何时,陆槿与他相见时,总是保持着游走在戒备和信赖之间的一个微妙的尺度,冷淡,却也坦诚,仿佛没有不能说的话。
那一天,她仔细交待完程府的一切产业,看着始终沉默无语的瞿元嘉,忽然说:“没想到我还是要与你来交接程府的产业。后事我已安排妥当。待我死后,只望你不要更改我的墓志和碑文。如果五郎有回来的一天,看到了墓碑,他不会怪我自我主张。他知道原委后,也一定愿意娶我,容我做了几年他的妻子。”
瞿元嘉心平气和地说:“陆娘子,你托付错了人。你的墓志和碑文最终作何安排,我做不了主。”
陆槿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地方:“我这一辈子本无指望嫁给五郎,萧三不会容我。惟有嫁给他的牌位,以此免于入罪,让他觉得可怜可笑,才会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知道,他绝不会娶妻,我本不可能以程氏妇的身份收葬,但若他能平安无恙,我随父亲与母亲死了又如何?一命换一命,不亏。”
“一命换不来一命。”瞿元嘉面无表情地说。
“是啊。换不来。瞿元嘉,你找了他这么些年,你们找了他这么些年,你觉得他活着么?”
没有任何迟疑,瞿元嘉淡淡说:“嗯。”
“我阿娘只生了两个女儿。阿檀命苦,死于生育,早早就亡故了。我要是生作男子,也能与五郎一道前往连州……这样有阿檀的姻缘在前,我追随萧三在后,父亲也许不会投向齐王,陆氏也不至于有此灭门之祸。好了,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当年五郎和我,总在一起嘲笑佛经中的转生之说,没想到我竟然也有相信的一天……没有转世,那自然是一了百了,要是有,只愿将我生作男子,无论是怎样贫贱的人家,都胜过困在女子的躯体中……”
这话到底不祥,瞿元嘉到底是截住了她的话,生硬地说:“你惟有身为女子,才能嫁给他。不然,未必不是同陆览一起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槿毫无血色的唇边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她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瞿元嘉,平静而充满同情地说:“无论是男是女,于我,程五就是程五。我只是后悔没有和他有过肌肤之亲。枉做了他的妻子。只要他肯垂怜于我,名分才是一钱不值。”
陆槿的声音莫名和萧宝音的低语汇作一股,又终究是一分为二,各行各路,但不平之色,又是这样如出一辙——
“……我要是身为男儿,有姊妹和女儿,一定不逼她们婚娶。要是有了妻子,她不要生育,我也都随她心愿。你知道么,麒麟出生的时候我偷偷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了,我听他们说阿娘大凶,那时我就想,我宁可麒麟死了,也要我的阿娘。可他们更想要麒麟,阿娘已经夭折了一个孩子了,哦,两个,她有了你和我们,阿爷也有别的孩子,他们还是只想要麒麟。”
她说的是麒麟是娄氏最后一个孩子。彼时他们刚到宜州,可能是水土不服,生育时受了大罪,好容易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但还是没养过周岁。
这是所有人的伤心事,娄氏本来就没有恢复元气,为此大病一场,从此再没有新的生育,瞿元嘉则亲自参与了孩子的丧事,他一直以为萧宝音年纪小,不大记事,听完他这番话,瞿元嘉伸出手,拍了拍她又颤抖起来的后背,低叹道:“孩子话。没人想麒麟夭折的,但即便是安王府,夭折的孩子,也不止麒麟和佛生两个。”
萧宝音垂下头来:“是。太多了。但是从来没有怪阿爷。阿爷还记得他们么?哥哥,我其实有一点点羡慕陆姐姐。她和五郎是假夫妻,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又不要给他生孩子。但如果我嫁给五郎,五郎也会想要小孩子的吧?他家人都死光了,要小孩子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不明白啊,二哥和你都不成家,大哥也是刚刚订亲,为什么男子即便到了而立之年不成家,人人视之理所当然,女子却是注定要为人妻为人母,在内宅中耗尽一生……是阿爷阿娘生我如此,我也不想的呀。我也不想的……”
伤心终于压倒了失望,萧宝音甩开瞿元嘉劝慰的手,伏在案上,压抑着哭了起来。
两天后,当程勉终于从翠屏宫回来,瞿元嘉并未告诉他萧宝音的遭遇,更是绝口不提娄氏的种种猜度。但到了晚上,当两个人在檐下赏月乘凉时,反而是程勉毫无预兆地问:“元嘉,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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