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瞿元嘉的性子,这“应该”颇值得推敲。不过既然程勉开口,去一趟也无不可。在登门拜访之前,他先找来《论僧田状》读了,然后又去了一趟安王府,求见安王。
结果这一趟跑了空,只见到萧恂。他这段时日来的春风得意根本藏不住,萧恂见他就笑,这对瞿元嘉来说委实也是新奇的体验,脸热之余,偶尔觉得笑纳也不错。两个人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后,瞿元嘉便直入主题,问起萧恂章嘉贞的事情来。
“早就闹开了。要不是他遇刺,对他此封上疏的批评苛责恐怕要严厉千百倍。”萧恂没有再拿瞿元嘉的慢人一拍取笑,神情甚至说得上“严阵以待”,“不过听王府的幕僚说,上一次有御史上朝途中遇刺,还是国朝初创、百废待兴时。陛下下令严查,但行凶之人尚未归案,且看京兆府和大理寺的动作吧。我倒也想问你,章子欣去江南是赈济水灾、督查官员,怎么先查起僧田来了?之前有风声没有?”
瞿元嘉没有提杜启正,颇为保留地说:“他上疏中不是说了么,寺院广占民田,又不纳租税,灾年百姓一旦失田,即便是得了赈济,还是要依附豪门,为佃为奴,从此难以解脱。”
“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平佑之乱能够迅速平定,没有关中、北蓟士族的拥戴,如何能势如破竹地兵临城下?而裴氏案的余波还未平息,对于眼下的局势,未免火上浇油了。在朝中为官的,皆是累世公卿,田亩连阡累陌……他章氏一门,难道独善其身了?”萧恂感慨,“更何况,本朝士庶,谁不信佛?何况各家的庄园田产,都是按制所获,永业田是捐赠还是买卖,御史台的手还是太长了。”
瞿元嘉不仅真心觉得章嘉贞的上疏写得不坏,而且对于萧恂感慨中的“时机”之说,也另有看法。但他只是说:“是火上浇油还是赴汤蹈火,我也不懂。不过他为公事遭难,叫人敬佩。我稍后要去探望他的病情。”
“听说是无性命之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着实太猖狂了。实属骇人听闻。你要是去探望他,也代为问候吧。待阿爷去探望时,我再同去。”
瞿元嘉一并答应下来,临走前还是对萧恂略提了几句杜启正家人的事情,只是将杜启正与章嘉贞在僧田一事中的因缘隐去了。萧恂立刻答应下来,随后见瞿元嘉流露出要走的神情,不免笑说:“你要是真要见殿下,不妨定下心来在王府住两天。肯定就不会扑空了。这几个月,阿爷只喊挂念你。王妃嘴上不说,但听宝音说,你写回来的每封信,她都要人反复读三五遍。我也知道你自有安排……总之……”
说着说着,萧恂失落地一笑,拍了拍瞿元嘉的肩膀,没有继续劝下去。眼看着离和程勉相约去探望章嘉贞的时辰越来越近,也是瞿元嘉点点头,简单地说:“不是我不想回来,而是回来惹我阿娘生气,只能等她消气了。”
萧恂若有所思看着他:“她消气?”
“……”瞿元嘉一僵,黯然道,“恐怕等不到了。”
离开安王府后,瞿元嘉去程府简单地吃了午饭,然后一并动身去探望章嘉贞。章府在南池西侧的长祺坊,极清净的一处宅院,除了他和程勉,宅邸外再无其他车马,竟可以说是门庭冷落了。
瞿元嘉原以为天子震怒彻查,又是为国而遭难,同僚们怎么也该略尽探望慰问之情,可是眼前所见,显然旁人另有打算,而《论僧田状》所引发的争议乃至责难,由此可见一斑。扣开门扉后,前来应门的并不是仆人,而是着甲的卫士,见瞿元嘉捧着探视的礼物,倒是客气:“足下是哪位大人?”
“这是连州司马程勉。”见到有卫士守门,瞿元嘉放心不少,他先折身指了指正在系马的程勉,然后奉上鱼符,说,“我是民部度支员外郎瞿元嘉,月前随王尚书、章中丞奉旨南下赈灾。听说他有恙,特来探望。不知章中丞病体如何,可以会客么?”
那卫士犹豫了片刻:“民部的瞿员外与连州程司马是么?二位稍候,待卑职去请示一二。”
他这一去足足去了一刻钟,但也带回了章嘉贞的话:“中丞说,病中不雅,不便会客,还望二位见谅……”
话说到一半,门后又有了动静,这次出来的是章家的仆人:“我家郎君说了,既然是程司马亲至,若是不嫌病体污秽,自当相见。”
程勉立刻点头:“有劳带路。”
章氏虽然远远不算豪门,但也是经营有年,数代为官,在京中的宅院的规模着实不小。去见章嘉贞的路上,瞿元嘉暗中留言,发现宅院内侍卫数量不少,且多精悍干练,略感宽慰之余,又不免担心起章嘉贞的伤势。
他的担忧很快就落在了实处——见到病榻上的章嘉贞的一刻,瞿元嘉下意识往前了半步,想要略挡一挡程勉的视线,可身后人的抽冷气声已经响起,太迟了。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草药味,这是瞿元嘉再熟悉不过的气味。见到二人,章嘉贞没有被纱布包住的半边脸露出了一点笑意,又迅速在扭曲中消失了。
他的伤势就袒露在瞿元嘉和程勉面前,仍在渗血的双臂和双腿会随着呼吸不自主地抽搐,但他的神情更为诡异:实难分辨是痛苦还是沉迷,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清醒。
瞿元嘉不由想起他一些早已不在人世的同袍,濒死的瞬间就是这样奇异的神色,应该是极度痛苦,却又流露出近于癫狂的渴望。他不由得看向一旁侍奉的太医,后者低声说:“宫中送来了镇痛的底也伽,章中丞才服完不久,就是如此。待药见效了,就平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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