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看出他心绪欠佳,又满脸疲色,杜启正没有再提起叶舟,专拣一些朝堂上的轶闻与他解闷。而为了避免杜启正的母妹局促,瞿元嘉也一直在强打精神应和。话一多,酒喝得也快,杜启正准备的两壶酒眼看已经见底,桌上的菜几乎还没有动。瞿元嘉见状,起身道:“这段时日忙着侍奉母亲,久不沾酒,竟把你家中的酒都喝空了。你少坐,我去买。”
杜启正忙拦住他:“还是我去。这一带你难得一来,不熟悉。”
瞿元嘉就笑:“我记得路。是我贪杯,想多饮一些,借机散散酒。”
他一再坚持,也不让杜启正同去,杜启正只能给他找了一盏最亮的灯笼,又告知了酒肆的位置,想想还是送到院外,见他步履如常,才放下心来。
瞿元嘉确实没醉,但他自请去买酒的诸多原因里,其中一个,是看着杜家人围桌谈笑,莫名羡慕得口干舌苦。
入夜后各坊坊门关闭,然而坊内还是灯火通明,茶楼酒肆不时传来嬉笑之声。瞿元嘉按照杜启正所指,很快就到了离杜宅不远的一家酒肆外,刚在垆边站定,正好有人挟着一身浓厚的酒气,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一瞥之余,瞿元嘉已经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又不敢出声,倒不是怕自己认错,反而更怕没认错。他蓦地成了一具牵丝木偶,手足俱系在始终不过三五步之遥的另一个人身上。不走近,亦不相认,只能跟着他的影子,魂飞魄散,亦步亦趋。
瞿元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那道毫无察觉的白影,看着他的步履跛得越来越厉害,却走得越来越快,一时间那脚步声仿佛和自己的心跳声合在了一处,忽然,他又停了下来,瞿元嘉狼狈不堪地煞住脚步,在汹涌的心跳声中茫然自问,该说什么呢?
可是他根本没有回头,只是走向了一户紧闭的门户。门后很快响起了犬吠声,他也不惧,拼命抡臂砸门,甚至以额头叩门,仿佛是和狗叫声较上了劲,势要敲开这扇门不可。
他的举动惊动了更多的狗。左邻右舍的犬吠声混作一片,周遭人家的灯也亮了。被反复捶打的门终于开了一线,门里伸出一根门闩,二话不说地朝着呆立在原地之人打了过去。
闷响传到耳朵的瞬间,瞿元嘉终于从迷雾中醒了过来。他抢上前,一手扶住被打得摇摇欲坠的叶舟,另一只手夺过门闩,用半边身体抵住了门扉。
瞿元嘉肝胆俱裂,一时间顾不得过问叶舟的伤势,怒发冲冠地瞪向行凶者。
映入眼帘的是张枯瘦憔悴的面孔。昏暗火烛也遮不住一双的赤红双目,正毫不掩饰愤怒与怨恨地看着他们。
瞿元嘉扔掉门闩,挡在户主与叶舟之间。看清来者并非白丁,又身材高大,户主依然不改本意,但在用尽全力关门不可得后,他一把扶住门,悲愤怒道:“看你是个好人家的郎君,怎的这么不明事理?快带他走!再来,我要报官了!”
叶舟脸颊额角都是淤痕,瞿元嘉一望之下知道不是新伤,一时也顾不得发怒的户主,撑住叶舟,问:“他为何打你?”
回答他的,只有夹着酒气的粗重喘气声。见状,户主浑身发抖,指着叶舟说:“他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屡屡闹事。你也看见了,深夜敲门的可是他……”
话说到一半,主人的目光无意中掠过叶舟青紫的脸,忽然间神色大变,膝盖一屈,朝着叶舟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恳求:“叶家郎君……我喊你一声叶家郎君,家中还有病人,求你不要强人所难,不要再登门了……”
瞿元嘉本就不明就里,这下彻底愣住了。那男子磕了几个头,见叶舟始终不语,瞿元嘉也卸去了力气,乘机反扣住房门,隔门道:“……叶氏一门的冤情已经洗清,你早日归家……好生珍重吧。”
这句话说完不久,门内又传来女子的低语,但犬吠声此起彼伏,无从分辨听清到底说了些什么,随着脚步声渐渐走远,交谈声也淡去了。
意识到门又合上了,叶舟挣开瞿元嘉的臂膀,还想去砸门。这次瞿元嘉没有让他如愿,但也换来了叶舟激烈的抵抗,被打中好几次之后,瞿元嘉无法,心一横,将人扛上肩头,打算将人先带走再劝,可还没走出两步,背上的人毫无预兆地嚎啕了起来。
瞿元嘉只能又将人放下来,手刚一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叶舟颓然倒地,埋头抱膝,毫无掩饰地大哭。
上次见他痛哭,还是两人刚结识时他因目睹了连翘的伤势,受到刺激后落泪。可是此时的伤心绝望远胜当初,瞿元嘉咬咬牙,期期艾艾蹲在叶舟面前,本想等他哭累了问一问他的住处,再做计议,但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叶舟止住泪水。
鬼哭狼嚎的声音却也没有催开任何一户紧闭的门扉,四周反而更静了,连犬吠声都听不见,也许是被惊醒的主人们叫住了自家的狗,不再为长哭之人平添伤心。
瞿元嘉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他甚至有点侥幸叶舟醉了,自己的拙劣掩饰和故作镇定也不至于立刻被戳穿,他甚至希望叶舟不要认出自己,这样,他也许不会断然拒绝自己了。
果然,叶舟没有认出他。在瞿元嘉终于伸手相扶时,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夺去了一切的婴孩,惟有无助地凄然长号,哀求道:“……你把阿姐还给我……让我带她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