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没去杨州?”
瞿元嘉的手心满是汗,嗓子发紧,每一个字都仿佛咬牙切齿才能吐出来:“我想来见你。你说得不错,我向你示好时,以为你是五郎,又以为多年心愿得偿,忘乎所以。但我不能为那两年的所行道歉。而自从你恢复记忆以来,我待你大错特错……不是五郎如何待我,我就如何待你。如果我不曾遇见你,我永远也不知道我如何看待五郎,更不知如何看待自己。”
叶舟不语,瞿元嘉心中急切,语速倒慢了下来:“我来虹州,也是自以为是。你怎么会想见到我呢?我又凭什么过问你的病体?我是连你的一根指头也不配再碰的。所以这几日你不愿见我,我如何能去见你?只是你既然肯见我,我总是想把这些话和你说了。我没有轻慢你之意,也不是仗着之前的……因缘让你烦心。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来见你,要是我能想明白,我也不会这样荒唐愚蠢,惹你气恼……”
“这么大的事,你应当早说。我要是知道你南下是为了给父亲迁葬,一刻也不敢留你。”
隔在二人间的沉默像是有半生那么漫长,瞿元嘉才再次听到了叶舟的声音。他定一定神,继续说:“我夏天时去过芦城,当年父亲急病离世后,草草葬在乱葬岗,又遭遇过大水,尸骨已不知去向……甚至可能早没有下落了。说是视死如生,但怎么可能如生?简直无从下手。其实……其实比起回芦城,我更怕来沅庆。也就是因为怕,才更想来。”
叶舟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他深深看了一眼瞿元嘉,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瞿元嘉还在梦中,就被敲门声惊醒了。他一想到可能是叶舟病情有了反复,立刻跳起来去应门。可叶舟好端端地站在门边,看着衣衫不整的瞿元嘉,面无表情地问:“你几时能出门?”
直到出了城门、最终来到溱水边的码头后,瞿元嘉才对此行的目的地再无疑议。叶舟的神情始终冷淡,每句话都说得简短干脆:“我父亲有个学生在芦城,在芦城交游及广,令尊迁葬的事,有他在可保无忧。你若不弃,在芦城也可以住在他家。”
瞿元嘉被江风浇透了,都接不上一句话。叶舟说完后,轻巧地跳上船,望着呆立的瞿元嘉,有些不耐烦似的:“这几日都有雨。水路快。”
叶舟的这位故交名叫白济,家中数代经营绸缎生意,是芦城小有名气的富庶之家。叶家在虹州和扬州的好名声又一次得到了验证:他在除夕前一夜的突然到访不仅没有让主人家觉得为难,连瞿元嘉也一并被奉为上宾。在得知瞿元嘉回芦城的来意后,当即应允,愿意全力协助老大人的迁葬事宜。于是,从初三前往瞿氏祠堂表明来意算起,从选择墓址、勘定风水、撰写墓志、书丹凿碑、购买棺木、聘请吹打鼓手等等诸项大小白事必经事宜,一直到正月十三日风光落葬,前后刚好十日。事情办完后,白济还不忘向根本没有缓过神来的瞿元嘉致歉,说年节中人手奇缺,有些细节不得不从简,以期海涵云云。看着对方充满歉意的神情,早已是筋疲力尽的瞿元嘉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好似人的一生,横竖也不过如此了。
忙完了正事,瞿元嘉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天一夜,听到炮竹声时差点以为是错过了为父亲迁葬的吉时,吓得浑身冷汗地坐起来,听了许久,意识到是在庆祝上元,也才明白白济为何要在十三日办完此事——杨州各地重视上元不逊于除夕,而且在上元前办完,主人家欢度节庆的喜悦也不至于太突兀。
这可谓瞿元嘉活到而立之年最奇妙恍惚的一个上元。即便是操办完了这场葬礼,也算是衣锦还乡,但他既无法为早逝的父亲悲痛,也不为故乡的节日欢愉,天下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可再怎么试图置身事外,主人家没有忘记他,或者说没有忘记他这位跟着叶舟而来的客人,对上元的庆祝堪称克制,说是说下雨取消了灯会,只能在家设宴,可瞿元嘉怎么也不可能将他人的殷殷关照视于无物。
也是在白府的家宴上,瞿元嘉才得以再见到叶舟。在沅庆时,他们同在一城、乃至于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天各一方,到了芦城,十余天不打照面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无处不在的乡音让瞿元嘉更加疑惑,不知身在何方,陡然间,明亮的灯光、热情的劝酒、精美的佳肴统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勉强维持着常态,又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胡乱找了一个借口,逃离了歌酒正酣的筵席。
正月刚过半,芦城的春意已然很鲜明,下过雨的庭院充满了花木的香气,连无法赏月的遗憾都淡去不少。瞿元嘉好容易逃席,就想多逃一刻是一刻,循着花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没想到的是,已经有人先到一步了。
他们都被劝了酒,发现对方后,举止不免都慢了一拍,神情也就有了裂痕。看着默然不语的瞿元嘉,叶舟也默默地让出一角,让瞿元嘉也有个地方坐。
瞿元嘉没有走近,定在了廊下。夜色如同一层薄纱,让一切平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味。他等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忽然,他听见了叶舟的声音。
“我明日动身回沅庆。”叶舟语调中的柔和与疲惫并非来自夜晚的美化,“你正事已毕,我也不邀你去家中做客了。”
瞿元嘉心里一沉,应答的话又好像根本不听自己所想,熟极而流地说了出来:“……此次多谢你鼎力相助。没有你与白郎君,我此行一定是处处碰壁,什么也办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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