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又想去看叶舟,才发现就在二人交谈之间,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了。
叶舟又一次地招待了瞿元嘉。到沅庆之前,瞿元嘉每天都在赶路,安顿下来后吃得坦然,睡得也很好,五更刚过,就随着朝鼓醒了。叶家依然没有什么佣人,由管家来服侍朝食。待瞿元嘉吃完,管家问:“瞿郎君今日也随我家郎君去万络山么?”
瞿元嘉动作一缓:“我不知道叶郎君要出门。”
“万络山是虹州名山,‘万络春色’位居虹州十景之首,现在正是花季,瞿郎君若无要事,同去万络山中的别庄小住几日,我们郎君定是十分欢喜的。”
瞿元嘉一时无言。这时,叶舟竟自行找来了。在帝京时,他的衣食住行不是娄氏过问,就是有宫中的赏赐,所有人都将他按照记忆中的程勉来打扮。如今他恢复了记忆,又回到故乡,一旦换上南方人的春衫,风貌也大不相同。
面对陡然间陌生起来的故人,瞿元嘉更是说不出话来。相较之下,叶舟可谓泰然自若:“……我有朋友从平江来,相约去万络山踏青。我也不知道你此行想待到几时,但我好像说过,你要是再来沅庆,我应当尽一尽地主之谊。沅庆是个偏僻之处,恐怕山水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你在沅庆一日,我自当尽力招待你一日。不知允一兄有兴致同往么?”
从叶舟口中听到自己的表字,瞿元嘉半边身子一麻,又过了更久才接上话:“……那是自然。”
叶舟笑了:“不必勉强。”
瞿元嘉摇头:“没有勉强。我许多年没有在南方过春天了。”
“哦?”叶舟一顿,“不过万络山一日之内难以往返。我也有意住上三五日。”
“无妨。”
“那好。待你收拾好,让下人通传一声,就可以动身了。”叶舟说完,立刻转身离开了,一刻也没有多留。
瞿元嘉的这几次南下都是轻装简行,很快就将所有的行囊收拾好,下人一去传话,自己先赶到了马厩旁。上次来时他照顾过叶家的马,几匹马也都还记得他,这些马算不上名种,但都被照顾得不错,瞿元嘉信手添了点马料,身后便传来了叶舟的脚步声。
“常青现在哪里?”
“我还回北苑去了。”
“嗯,这样好。常青是一匹良驹,应该有更好的去处。”叶舟的声音里听不出意外,“其实云汉不愿我碰,我就该想到其中有蹊跷。马不会错认主人。”
话音刚落,瞿元嘉的坐骑也靠近了叶舟,很亲昵自然地蹭了蹭他。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叶舟拂过马鬃,又说:“但是那时候觉得,我是程勉太好了。哪怕有连翘的事情在前,也还是不愿意多想一步。”
瞿元嘉想了想,继续说:“忍冬自请回翠屏宫。宫里没有准许,我自作主张,为她放良。她起初不愿意离京,后来打听到家里还有族亲,也愿意收留她,便回乡去了。连翘……”
他看向叶舟:“连翘再不能弹琵琶了,自理却无碍。在安王府的别庄养伤时,她偶遇殿下的门客,做了人家的妾室,听说已经有了儿女,那人也无意娶正妻了。”
许久后,叶舟很轻地点头,表示自己都听进去了:“我的妹妹们如果不死,境遇多半还不如她二人。”
瞿元嘉回以肃然的沉默。叶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说:“……我应当谢谢你。你可以告诉我很多程勉的往事,你没有这样做。”
“也是无从说起,又不愿承认,正好顺水推舟不说。”瞿元嘉苦笑。
万络山此行的客人除了又一次的不速之客瞿元嘉,还有从平江来的叶舟的少年好友韩龄。江南士族通婚是常态,韩氏与叶舟生母崔氏一族也有姻亲。互通了姓名籍贯后,韩龄得知瞿元嘉从帝京来,又能说平江话,不由奇道:“弟孤陋寡闻,从未结交过芦城瞿氏。也不知瞿氏还有一支迁居到了帝京。”
闻言,瞿元嘉仔细打量了一番韩龄。去年来巡查灾情时,瞿元嘉就听说,南朝倾覆已过百年,然而江南道传统的士族大家,日常穿着依然沿袭轻袍缓带的前朝旧制,更有甚者,还有常年着玄衫的,取国难须臾不可忘之意,以穿着与关中士族有别为荣。不过那一次他真正见到大量的江南士族,是在王肃代天子祭祀雨神那日。事关国朝大祭,自然无缘一睹传说中乌衣如云的景象了。
韩龄与叶舟像南方多数士族子弟一般穿大袖衫,在和煦的春风下,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穿着浅色的博衫,仿若从画中走出的林间名士。
他二人穿得也都不是玄衣。瞿元嘉便应答:“先父生前一介农夫。我少年时就随着母亲迁离了平江,今年才回乡,办完父亲的迁葬大事。”
韩龄丝毫没有局促之色,反是一笑点点头:“原来如此。瞿郎君的平江话说得很地道。”
“不敢当,只能寒暄几句,说不了正事。”
叶舟这时说:“允一兄是我在帝京时的恩公。我在帝京这几年,便是受他恩惠。”
就在瞿元嘉神情复杂地望向叶舟之际,韩龄神色一变,随即在马背上向他一揖:“景望公是我的恩师,子行与我自幼相识,叶氏蒙难后,我与恩师的一众门生也曾数次托人去京中打听他的下落,始终未果。原来是得到了瞿兄的庇护。多谢瞿兄慷慨相助。”
说完,韩龄勒住了马,翻身下拜。瞿元嘉不肯受陌生人的大礼,下马原样奉还了一个,又亲自扶起了韩龄。韩龄真挚地说:“子行是恩师的独子,他下落不明的这几年,我等无不心急如焚,如今叶氏的不白之冤已然昭雪,但更让一众同门亲友庆幸的,是他平安无恙。这是阁下之功,瞿兄当受此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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