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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缓缓踱到定权身边,颜色浅淡的御衣袍摆触到了定权的鼻尖上,阴沉苦涩的香气暗袭,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经纬的药香。定权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领悟自己的弟弟是占领了一个多么好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对自己来说是何等的不适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个病中的君王,会比寻常更加在意掌控权力,也会比寻常更加畏惧丧失权力。对于他和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丧权与死亡等同。
    皇帝苍老的冷笑声音如药气凛冽,从离定权很近的头顶压下:我给你取名叫权,不会比你更不知轻重。怎么为君父,尚轮不到你来教导我。不过既然你这么担心,朕可以给你一句实话朕并不打算让广川郡王回来。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时局又太乱,于朝廷于他皆无好处。他母亲已经不在了,朕眼睛还看得到的时候,总还是要保全他一条性命,叫他在那穷乡僻壤多活两年。
    这语气这姿势都太过熟悉,一人之下万万人上的皇太子萧定权胸臆间掠过一阵恶心后,恍惚忆起,五年前,就是这个时辰,就在这个地方,甚或就是在这块水磨金砖上,挟着天子不动声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挞伐,如疾风暴雨一样落上了肩头,落上了脊背,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当夜,抑或,其实自己从来就没有移动过位置?他伏地的双手,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旧日伤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砖的缝隙。
    衣裾,药气和天音终于渐渐远离:你今晚怀据的这份心思,这样和你的父亲说话,不用等那群尖腐书生攻讦,你的父亲直接可以传家法来,就在这里打死你,你相信不相信,明日他们一句冤枉都替你喊不出来?不过既然你已经说过了,朕不得不承认,作为储君,作为朕的一个臣子,你说的没有太大的错处。
    定权声音低沉:谢陛下。
    皇帝道:还有,你也不必以为朕彻底昏愚,朕不管诘告者是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他今日说你别的事情,朕会治他的罪,且会严办,但绝不会牵涉你;唯有此事,朕宁肯你受些委屈,让小人得点便宜。朕不会放广川郡回来搅你的局,但是那个小臣和你是什么关系,朕也不会因为你这些话就不去查访。假如查访得此事果然是真,也果然与你有牵涉,你是朕的儿子也罢,你是朕的太子也罢,朕无力护你,也无心护你。
    定权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也有些嫌恶,蹙眉问道:为什么?臣是问,天子圣哲,权衡轻重,为什么定要厚此薄彼?
    皇帝冷笑道:既然你喜欢和朕玩这样的把戏,就不要指责朕偏心。当然,朕也可以用你这套把戏来告诉你答案因为他只是朕的亲臣,而你,是朕的权臣。
    定权半晌无言,忽自嘲一笑道:臣谢陛下教诲。
    皇帝道:还有,从今日起,部里的事务就先放下吧。日后进出你延祚宫门,也最好先知会朕一声。瓜李嫌疑,要知道避讳。
    定权问道:陛下是担心我背着这嫌疑,会借国家的事务谋私?
    皇帝道:朕也不会这样小看你,朕是担心你背着这嫌疑,无心办事。况且,大行皇后的丧仪,明日礼部便会拟出章程,你是皇太子,仪式上需要你主持的场面不少,你虽然年轻,可也分-身乏术吧。是朕失德,方使乾坤倒悬,但是关起门来我们称君臣,打开门来,在天下人面前,我们还得做父子。收拾起你这副毫无心肝的样子,在大行皇后的丧仪上,朕希望你在天下面前,能做出个孝子的典范毕竟,这才是你储君最重要的职责。
    定权垂首,平淡答道:臣遵旨,臣会如陛下所愿。
    皇帝摆手道:你退下吧。
    看着定权背影远去,皇帝方一落座,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阵急促的咳喘。陈瑾慌忙命人取出配伍好的药丸,用温水为皇帝送服,两手亦不住在皇帝背心上揉擦。
    皇帝终于平静下来,拭了一把眼角咳出的碎泪,看看陈瑾通红的双眼,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比朕的几个儿子都强些。
    陈瑾擦擦眼睛,哽咽道:娘娘在日待臣不薄,今旧主去了,臣连滴眼泪不敢掉,来世还可企托胎人身么?
    皇帝一笑道:旧主去了,不是还有新主么?
    陈瑾愣住,方欲下跪,皇帝已经制止道:不要装模做样,朕看了心烦。只是朕身边剩下,可以说话的,大概只剩你们几个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了。朕这话不避讳你,也不怕你传递给你的新主。
    陈瑾的膝盖终于一弯,叩头道:陛下,臣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什么要紧话。你以为朕今晚这样,是教太子气的么?不对,不是。从他小的时候,你们就一直在朕的耳边唠叨,说他像他舅舅,听多了,朕也就这么信了。直到今天,朕才发觉,他居然是朕的儿子里面最像朕的。
    皇帝闭上了眼睛,头向椅后仰过去,仰过去,自语道:为什么,要到了这个地步才发现?
    ☆、室迩人远
    定权从康宁殿返回,并未径回正寝,而是先去了顾孺人阁中。皇后大丧期间,他亲近后宫,若认真追究,也是一项大罪。然而他的几个老臣既不在身旁,无人可阻碍,也无人敢阻碍,只得提心吊胆由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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