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楷的神色仍然平和如常,道:西山总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那里就很好了。
定权舒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陛下的意思,八十杖是个有深意的数字,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陛下叫我来,实际是把你的生死交到了我的手里。或者我们可以再僭越些说,八十杖,可生也可死,这是陛下不想留你,因为你现在于家于国不但无益无用,反而有害有患。但他既不愿担这杀子的恶名,也想再捏我一重把柄。你知道,此案一结,他要废储,是不能再用京卫做借口了。
定楷微微一笑,道:父亲为君,重术轻道,我逃脱不了,你也逃脱不了。
定权并无否认之意,点头道:我明白。
定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腰间精巧绝伦的白玉带上,慨叹道:殿下,你这次这手棋,实在走得过险了。
定权笑道:不如此你何以甘心入彀?是了,我想问问你,顾娘子家还有什么人?
定楷道:她有个同胞兄弟,她在这世上只剩这个亲人了。
定权道:这么讲,她这一趟差事换回一个弟弟,我不算太亏待了她。
定楷一笑道:她根本没有和我提起此事,她若和我提及,大概我会疑心。当时我就是一念之差,以为她这兄弟总该是她最要紧的人了,她敢安心留放在我身边,至少应当不会是你投下的饵。
定权神情一滞,蹙眉无语。
定楷叹气道:不过我最大的错误不在此,我最大的错,是当初以为她聪明伶俐,又读过书,我对她算有些恩,她和你也算有点家仇,居然就把她送到了你的身边,如今看来,当真是救蛇,当真是资敌。
定权摇头道:你最大的错,是中和节后没有成婚离京。你当时肯走,我就不会为难你。
定楷探手,拈过定权手中的花片,托在指腹上细看,珍爱如看整个世界,良久方开口道:中和节那天,落下了多少花,有直上青云,有飞入帘栊,有流落沟渠。殿下,你还记得宋先生讲过的落茵坠溷的典故吗。同一棵树上的花逐风而落,殿下,你是落在茵席上的。我不走,是因为我不甘心。
定权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落在了茵席上?
定楷点头道:殿下觉得好笑,是殿下并不自知。譬如五年前,你为何不肯放手让顾思林去作为。其实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宽,也比二哥宽,只是你偏偏不肯走。天与不取,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机会,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希望,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和二哥的。
定权道:你不懂。
定楷叹气道:如果朝中还有人懂,大概也只有我一人了,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敢做出这些事来。不过,今日过后,连这一人也没有了慢待,或者她呢,你和她说起过国家事吗?
定权道:不曾。
定楷叹道:我的同道盈箧塞路,前仆后继;你却何其孤单。
他吹开了因二人共同的体温已经开始萎败的花片,问道:殿下,我还是不明白,这次的事,你究竟为何要如此犯险。兰艾同焚,固然祓除了我,可是你在陛下面前,还有退路?
定权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你有你的觉悟,我自然也有我的觉悟。
定楷笑道:我不是担心,我只是好奇。譬如说杀我等同自杀,你明知道会授天以柄,为何还甘为驱驰?
定权按着他的肩,俯下头去,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不错,这次换我甘心入彀,甘做逐兔走狗。你说你懂我,那你应该知道,这次我担心的,不光是许昌平的事,更是长州的事。国事到了这个地步,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和李帅的关系,实令我寝食难安。你一旦朝事失利,会和他谋画出什么事来,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用陛下的话说,我是权臣,他从来就不信任我。我也没有你的胆子,敢凭空诘告替陛下掌兵的心腹重臣。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要你不在了,这层关系自然也不在了。
他离开他,稍稍提升了声音,继续补充道:再者,你手下的那群文人确实有点磨人,我没那个精力和他们纠缠消耗,你若活着,不管在天涯海角,他们必定还会借题发挥,你不在了,他们闹几次没有意思大约也就会修身养性了,想必天心也是这个打算。你要知道,外侮如此,都中再内战不息,若使战事失利,国家的元气再过几十年也养不回来。
定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如此看重这江山。可是殿下,你这么行事,是得不到这江山的。
定权摇头道:我纵然得不到,亦不会让你得到。非我恋势,非我贪功,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这样人手中。此事发端时我就打定了主意,此次必须杀你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不择手段,不设底线,天下交给你,何事不敢为,何恶不可做,我实在不能够放心。
定楷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一个无力完成的笑容:母亲二哥离开已经让她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想,不如让她在最后,还能怀抱着一个希望。倘若真亲眼看到我兄弟都为你驱逐,一世不能与她再见,对于她来说,那是比死亡还要惨痛千百倍的死亡。
定权咬牙道:我真不知道,你对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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