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声儿断续无章的,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只是把两手环在他窄束的腰腹上。
楚邹的步子便离不开,她眼泪蹭得委屈了,把太监帽儿蹭歪,露出底下一张清灵净俊的小脸庞。乌眼珠子眶着水,唇儿也抿红了,怎生得一个太监也能叫人这般错目?楚邹的内心底便又生柔软,到底她是母后离世后一直随在身边的小跟差,那少年修长的手臂便莫名想将她纤削的肩儿环上。她也只到他的胸口底下,还那般的瘦小。
却微一抬头,看到那半开的窗fèng外有一双黑亮的眼睛。那是九弟耷着小红袍杵在空院里,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只是一目不错地看着殿内的自己。
楚邹的心瞬时间便又清醒了。
自从与父皇在御书房一番争执之后,近日父子之间总像多了几分沉重。那沉重用言语道不出,楚邹后来面圣请安,每一回见到那匾额下父皇孤清的坐姿,心中也觉几分后愧。虽然这愧疚远不足以叫他让步,但原本作为皇子并无权利gān涉皇帝的后宫,父皇出于母后而那般宽让,并把九弟jiāo与自己,楚邹是不无触动的。
这宫廷里流言蜚语叫人防而无力,都道自己笼络了九弟是为着争宠,如今更不能因了一个太监,而失了在九弟心中的榜样。
楚邹便做一副冷脸,轻磨唇齿道:你主子爷喜不喜欢她,那是爷的自由。男儿长大了都会有喜欢的女子,但你是个太监,太监存了这种心就是大逆不道。东宫出了个小顺子,将来再出个小麟子,你是嫌你爷过得还不够仔细么爷不理你,是想叫你往正道上引,不是让你跟着那群小子忤逆作乱。你瞅瞅你现在成什么样子?爷厌弃了你,也是因着你自个先厌弃了自个!
说着甩袖子把她推开。
小麟子低头看自己,一身jī屎色太监袍松松垮垮,是陆老头儿叫她穿的。陆老头儿老了,一不听他的话就咳嗽,那吭哧吭哧的呛嗓儿听着人刺耳朵哩。她不是故意学那双胞胎太监,把自己打扮得làng里làngdàng。
但楚邹却没有心听她。小顺子太惨了,chūn花门里遭了毒打伤没好,不二天便被送去白虎殿前挨二回刀,那刀口化脓发炎,后来时不时反复。在直殿监里做着低等的扫洒,哪儿有脸面得太医院的药?时常便躲在他回宫必经的两排青槐旁,弓着直不起来的腰,萋萋冒出头叫一声:爷,救奴才一条贱命。
当年白脸小生十五,乾清宫前着一身天青曳撒,叫一声皇柿子小心台阶,差事当得多少gān净利落。却因着那不该生贪yù,落个得如今污臜láng狈,也不过才二十五岁年纪。
看小麟子眶泪,yù言又不知言,他也看得难受。但谁让她被遗弃在这皇城根下,又生做是男孩的身子。他幼年不懂思想,到后来便猜她一定是哪个偷禁宫女所生。天生就是个微贱的命,她自个没得选,他也扶不了她。
那嫩净的手背拭着眼眶,楚邹许久未有曾认真看过,方觉小麟子脸也瘦了,下巴也尖了,楚邹就不想再看。
那是他在这十年间对她说过最冷薄的一番话,楚邹说:你与你主子的缘分,说穿了也就是这一桌子的膳食,其余就别痴心妄想。这紫禁城里的诽言能要人的命,你太子爷上头还有父皇与兄弟,你若记着爷这些年待你的不薄,从这里出去后便好生想想。若是能想得通,今后便依旧做你的送膳太监;若是想不通,这差事打今儿起就免了,你与你主子的缘分也就到了头。今后这宫墙之下随你的自由,你若是肯学好,就跟着你太监爸爸学本事当差;若是不肯学好,一意跟着那坏小子浑闹,将来做了小顺子第二,你主子爷也不会管你半分。
言毕便拂了袍摆,将少年冷俊的面庞转向藻井下的yīn影,叫管事太监把她提出去站。
第99章 『玖玖』花信不知
啾啾,啾啾
巳时过半的皇极门下,微风拂过朱红的宫墙,无有人来去。被罚站的宋玉柔一个人自找着乐趣,看对面檐顶上几只雀鸟在天空轻啼,他便嘟着嘴巴学鸟啾啾叫。
眼梢瞅见有人过来,便指着那边道:瞧,那三只鸟儿在打架哩,它啄它,它扑它,它又帮它。我猜里头一定有一只是雌的,一只是雄的,另一只在抢伴儿。
他倒是早熟,连鸟儿争风吃醋都瞒他不过。话说完抬眼看,却看到是马太监把小麟子也提溜出来了。小麟子眼睛红红的,一身jī屎色的曳撒被提得垮垮歪歪,脸上表qíng似是难过。他那尾音便收在了嗓子里,卯了卯嘴唇没说话。
马太监扯着小麟子在宋玉柔身旁站好,打小看着这孩子长大,四岁上就粘着太子爷,黏到如今分不开了。但人都是要变化的,娃子人小不懂事,分不清这个道理。
拍拍她的小肩膀道:做奴才有做奴才的命,奴才和主子有身份的卑尊,这是亘古跨不过去的道理。何苦和一个丫头纠不痛快,这宫里头的宫女还少吗?自个站这里好好想想吧。
说着就甩甩袖子回去了,风chuī着他亮青灰的缎料曳撒扑簌簌响。
晌午阳光打着墙头,小麟子就那样低着头贴在墙根下站。宋玉柔默默地看了两眼,看她身板儿瘦瘦的一条,唇儿眼睛红红的,小下巴瓜子尖尖。小时候还比自己高,越长大越像个女孩儿了,长得那么蠢还长那么慢。他怎么就奇怪地说不明地对她揪心。
背靠着墙面陪她站了一会,然后便自画自说道:太子爷不喜欢太监,他长大了,小时候不喜欢和女孩儿玩,长大了就开始喜欢了。我再过几年也一样,你得学着习惯。
小麟子不应。他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反正说完了就抬着脑袋看天空。他家里头疼他,把他成要命的宝贝,那玉白袖摆上用银线刺绣着福寿保命的纹样,靴筒上也绣,全身上下端的都是矜贵。
耳畔静悄悄的,还是没听见吭声。
他想了想就又道:太监只能一辈子做奴才,不能喜欢男人,也不能喜欢女人,这事儿我也没法帮你。
靴面上爬上来两只黑蚂蚁,小麟子蠕了蠕脚尖,吭一句:我不想做太监。
声音很低。
宋玉柔听了很惆怅:可惜你没蛋了,不然我还可以带你出宫,让我娘亲认你做个弟弟。
小麟子想起东二长街上看到的宋玉柔那个丰韵漂亮的娘亲,心底里连自己都不明了的一种缺失与落寞顿时漫上来,又很低地驳一声:我也不要娘亲。
弯起小手儿抹了下眼睛,青灰色的砖石面上一滴两滴。
命运可由得人选吗?她打一学会听人话,陆安海就告诉她自己是个太监。她也不晓得自个从哪里来,不晓得蛋在什么时候就没了,然后人们就告诉她,不能喜欢这个,也不能喜欢那个,喜欢了是大逆不道,得棍责仗毙哩。小麟子想不明白。
宋玉柔看得心里就跟一揪一揪的,人们叫他玉柔小姐真没错,他心肠儿也是真柔软。看她这样,就想把自己拥有的分一部分给她。但他不能帮她擦眼泪,他可不能背叛三公主,三公主收了他的长毛垂耳朵兔。虽然是他放在她宫门口,她默默地收下,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各王府几个世子都给她送过,她一次也没有收。
呼宋玉柔吁了口气,叹道:幸好你不是女孩儿,不然我可真要为难了。我不能管顾你,我将来还要照顾别人哩。
他打小不cao心惯了,并不喜欢这种揪着揪着的感觉,然后便站不住了,不一会儿就一跳一跳地跑开。去了不多久回来看两眼,不多久又不放心地回来看她两眼,见她还站在那不动,后来日头渐往中间,人就不晓得跑去了哪儿。
周围空dàng下来,苍蝇子嗡嗡地掠着耳旁飞,阳光打照在脸蛋上,把眼角的泪迹晒得有些黏糊。小麟子木登登站着,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偶尔蝇子飞过她眼前,她的眼皮子才会跳一跳。
巳正一过就到了各宫送膳的时间,砖石地面黑靴子一排走过来,穿青绿曳撒的太监弓着虾米背,手上食盒子一晃一晃。进去半拉子时辰,又一长排弓着腰出来,这是一顿午膳伺候完了。太监在宫里头当差一辈子只能驼肩耷脑,到老儿骨头定了型就直不起来了,小麟子不想变成这副模样。
那红木裹金边的食盒在阳光下晃dàng晃dàng,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两排青槐外。她猜着楚邹中午一定又是和小碧伢一起用的膳,因为那送膳队形没有岔开。她的肚子明明也很饿,就是不想挪动步子。
后来过了很久,就听见有笑声从院里头渐近走出。少女的声音似银铃,男儿的淡笑醇润冷清。变声期的英俊少年,总叫小女孩儿痴痴入了迷。
皇极门下三道门,楚邹换上一袭赤红宽袖的团领袍,里头搭衬素白的jiāo领,意气飞扬步履缱风。身后跟着个小碧伢,粉粉绿绿的小鸟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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