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之后呢?”刘协问道,语气平淡的就像是在说天气一般,“东归之后,羌人当如何治理呢?凉州、雍州等地的乱局,要如何平定安抚呢?”
士孙瑞早已想过了,此时迟缓开口,道:“羌人所居的凉州、雍州等地,土地贫瘠,气候寒冷,出产稀少,与其花巨资、耗人力去抚定,不如舍弃。”
刘协摸了摸鼻子,淡声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他没有流露出情绪,平静问道:“那两州良民,当如何?”
“若有良民,可迁徙他们来长安三辅之地,男耕女织,再谋生计。朝廷车驾东归之后,长安人口必然会减少,这些人补进来倒也合适。”
“你倒是都考虑过了。”刘协凉凉道,不置可否。
士孙瑞担心皇帝年轻,还是一心要用兵,又道:“陛下可知道桓帝时段纪明(段颎字)将军,戍边十数年,平西羌、灭东羌,说起来好大的战功,所费几何?”
“你这是问朕?”刘协掀了掀眼皮,见士孙瑞作势要告罪,有些不耐烦得一摆手,道:“段纪明灭东羌时,三年费钱五十四亿。”
大殿中众官员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朝廷如今哪里还掏的出这五十四亿的巨资?
“觉得太多了?朕还要告诉你们,在段纪明之前,永初年间,羌人反叛,十四年费钱二百四十亿;永和末,又是七年,费钱八十多亿。”
这下子底下抽气的声音更大,窃窃私语之声渐起,众官员都讨论着太过庞大的军费。
而张绣心中已经凉了——难道陛下的立场变了?不对羌人用兵了吗?
“段纪明灭羌,上报一百八十战,斩敌首级三万八千六百多人,而汉军死的只有不足四百人。”刘协冷笑道:“便真是天上的兵仙下来了,也没有这等能耐。这三万八千六百多的首级里,有多少是杀良冒功,段纪明自己心里清楚。他索要的五十四亿军费中,又有多少真正发放到了士卒手中?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这就说到桓帝时吏治败坏的情形了,哪里有做将军不吃空饷呢?况且若无贪污所得,如何贿赂朝中近臣以自保呢?
大殿内窃窃私语之声忽然消失了。
“二百四十亿、八十亿、五十四亿……”刘协慢悠悠道:“这些数目听着大得吓人,可若是文臣武将,没有贪墨,不需以珍宝,贿赂上官与左右。朕敢说,二十四亿、八亿、五亿便能起到同样的效果,甚至更好。吏治败坏了么?换一批好官来如何?当时破一贼,朝廷都能收金银布帛一亿钱以上。更何况高官呢?设若把在场诸君倒吊起来抖一抖,不知能抖落多少金银珠宝——兴许都抖一抖,这看似庞大的军费便齐了呢。”他笑出声来,就好像只是讲了一则有趣的笑话。
但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敢把皇帝的话当成笑话,都忍不住缩肩低头,生怕这当口落在了皇帝眼中。
张绣也被这氛围所感染,竟有些惧意,转念一想,自己在潼关这二年清白得很,才又竖起脖子,环视殿内,却见众臣都耷拉着脑袋,活像一群被拔了毛的鹌鹑。
“还有谁跟君荣(士孙瑞字)一般主意的?都站到他身后,叫朕看看。”刘协语气淡淡的,“待到车驾东归后,便内迁雍州、凉州等地的良民到长安三辅之地,暂且不理会作乱的羌人。”
士孙瑞在朝中几十年,自有一股势力,大小议题往常总有二十几人附议,此刻不知是因为殿内氛围,还是因为旬月前在杨彪府中被皇帝留下的阴影还未散去,最后几十名官员中,只犹犹豫豫走出来七八人,站到士孙瑞身后,最末一人犹豫一瞬,竟还又退回了原处。
刘协坐在上首,对汪雨道:“去唤卢毓过来。”
卢毓,乃是卢植幼子,自十岁起养在皇帝身边,时年将满十四岁。一时卢毓入殿,只见他身量已经发育到年龄前面去了,高挑清俊,双眸黑亮,见皇帝冲他招手,便快步走上前去,于阶下稍停,却见皇帝仍是冲他招手,便提步直上,至于皇帝身前方停。
刘协对下面不安的士孙瑞等人道:“朕没想到,就在今日的朝堂之上,还有劝朕割地避让的臣子。朕已经懒得同你们多话,便让卢毓来背诵一篇佳作给诸君听听。”说着以目鼓励小少年,道:“前几日学的《潜夫论·救边》篇可背熟了?就从‘地无边,无边亡国’背起。”
卢毓虽然是被乍然唤上来的,却也听闻今日朝廷要对西羌用兵之事,此时略知皇帝之意,因朗声诵来,“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今不厉武以诛虏,选材以全境,而云边不可守,欲先自割,示弱寇敌,不亦惑乎?”他的声音里还带了一点儿童的清朗,此刻娴熟诵来,每一句都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士孙瑞等人的脸上,直将他们打得头晕脑胀、面红耳赤。
“好。”刘协起身抚着卢毓肩头,笑道:“可见是用功了。”又对士孙瑞等人道:“这篇文章的作者,说不得殿中还有人认识,便是王节信(王符字),他故去也不过三十年。盼诸君别只把功夫下在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上面,有空多读书,不要犯这等低级错误。”
站在士孙瑞身后的几人都瑟缩起来。
“你们是知道朕的,朕从来不因言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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