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一个,不过树都死了,就算没有被烧掉,这花也开不了了。
所以我在看它啊。
爱染抬起眉眼。
你看它做什么?
我在看它开花。
花?阿单卓纳闷地挠了挠头,哪里有花?
花在我心里。
爱染合十微笑。
他的脸色依旧蜡huáng,却在这种微笑的映衬下,无法让人生出可怜可叹之意。
他毕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合十微笑时,真让人连心里都暖暖的。
阿单大哥,这棵梅树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了。
他看着枝头那个小小的芽苞,嘴角含笑,眼神里却有些伤感的东西。这一棵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花树,酝酿了一生的努力,只是想在绽放中寻找它存在的意义
他侧了侧脑袋又看了一眼那枝头。
这样的一个个花苞,却在即将满树盛开的午夜,被雷火永远停在了这一瞬间。满树花朵尽毁,只空余下着一颗小小花苞,还挣扎着想要再绽放。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颗花苞。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好,我想多看看它。它那么努力,怎么能就这样连被人看过都没有,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呢。
我此刻看着它,它便留在了我的心里。它在我心里,已经是盛开的样子了。
阿丹大哥。他念了句听不懂的梵语。
我看的不是残枝枯gān,而是满树的梅花啊。
阿单卓一脸你说的是汉话吗还是什么其他的话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的表qíng,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在傻呆呆的愣了一会儿以后,也点了点头。
你说的话,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不过听起来,这树确实死的可惜。你既然想看看它,那我也陪你看吧。
于是一壮一瘦两个孩子都仰起头,望着那空无一物、枯黑焦灼的枝头,默默地站了许久。
贺穆兰在听完他们的对话后就屏住了呼吸,也悄悄的往那枝头看去,结果也不知道是角度不对,还是眼神不够犀利,左右看了几遍,也没找到那个花苞,只得作罢,慢慢地倒退着离开了他们的身边。
她似乎有点了悟为何即使是皇帝亲自下令抑佛,沙门又有那么多不利政局的弊端,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去信仰了。
在那一瞬间,连贺穆兰都有些感动。对于这些没有饱受过现代心灵jī汤灌溉的古人来说,这样的话,也许有点玄妙,怕是还能触动不少人的内心。
你看,连阿单卓不都已经被感动了吗?
.
花看完了,赶路还是要的。贺穆兰带着两个少年,总想能让他们过得舒服点,
这一日,三人一起在一家食馆里吃饭。
咦,用这些来换吗?爱染看着贺穆兰熟练的从马背上拿出一袋粮食,换了几碗热乎乎的汤面,又要了几碟小菜,眼睛睁的极大。
是了,你们都是自给自足的,大概没下山换过东西吧?贺穆兰笑着说,粮食不够吃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再怎么得道的高僧,饭总还是要吃的吧。
粮食都不够的时候,我师父就会差我三师兄下山化缘。爱染有些怀念的说起自己的师兄。我三师兄非常会化东西,每次他下山,都能背不少东西回来。
托钵求布施吗?贺穆兰只能想到这个。
嗯,有时候是钵,有时候是口袋。爱染喝了一口汤面,从喉咙到胃都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去求布施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些呃,不好意思吗?
为何要不好意思?爱染眼睛瞪得浑圆。我们僧人求布施,又不是乞讨,想要人施舍,是为了建立起一种关系。怎么说呢
爱染烦恼的想了想,用另外一种说法说了起来:
你看,你和我,若非有缘,本来该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jiāo集。我们化缘也是如此。我们托钵而求,看似是在向别人乞讨什么,其实是在给别人一份行善的机会。在施与别人善的时候,他的内心会获得满足和欢喜,自身便会收获更多的善,而这份欢喜和善,会给人带来好的果报,让布施者也得到因缘
爱染捧着碗,小小的喝了两口。
那米粮和别的什么东西进了我们钵中时,不是将他们和我们连接了起来,而是将布施者的善意和即将到来的好的果报联系了起来,这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我们化的不是东西,而是劝人行善的机会啊。
小沙弥口才不错。贺穆兰点了点头。若是陛下没有下令僧人还俗,我觉得凭你化缘的本事,应该也饿不死。
这是我三师兄说的。爱染笑了笑,他每次下山时,都不说自己去化缘了,而是说我去劝人行善了。
是个人才。贺穆兰点了点头。所以,你身前一天到晚绑着不离身的包裹里,其实装的是你的钵吗?
看形状确实圆圆的,而且也不能显露于人前。
不。爱染拍了拍肩膀上的包袱。这是我师父。
原来是你师父等等,什么?你师父?咳咳咳咳
贺穆兰差点被自己口中的面汤呛到,咳咳,什么你师父?
不会带着一个脑袋吧!
那也太惊悚了!
是。这里面装着我师父的遗骨。我师父圆寂后,我听从他的遗嘱将他化了,带下山来。我师父在报恩寺里出的家,后来才去的云白山,按照规矩,我要把他的舍利送回报恩寺,放入浮屠里。
阿单卓本来只是边吃边听,猛听见那个自己帮忙拿过的包裹里居然是人的骨灰,一口汤面顿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嫌恶的贺穆兰差点没跳起来。
阿单卓你太恶心了!
对不起,我我我吓到了
不过是骨灰,有什么好吓到的!
可是爱染有时候拿它当枕头啊!
也许是有爱染一路不时的冒出惊人之语,也许是多了一个人后多了不少事qíng,这一路走走停停追追赶赶,居然也不无聊,终于过了十天左右,他们一行人到了东平郡的平陆爱染要去的目的地。
贺穆兰一行人进入平陆的时候,很快就感觉了有些不对劲。
这地方从爱染的介绍里,是个佛风颇盛的地方,就在一地之内,有报恩、徐林、缘来三座寺庙,僧众也不少,且寺庙中有田地供养,自给自足,并不十分清苦。当地的百信笃信佛教,常常入寺拜佛,参悟禅意。这里的百姓xing格温和,对待外人也很和善,是个民风极好的富庶之县。
但贺穆兰等人进了这里,却发现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非但如此,每个人行走间都非常仓惶,看到外人更是连头都不抬,脚步匆匆的就过去了。
爱染的师父是在这里的报恩寺出家,而后出门游历,游历到了云白山这个地方,突然得到佛祖托梦,说是他需在此地修行,方可成佛,于是一留就留了几十年。他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山中搭了一座小庙出来,又收了四个徒弟,分别叫嗔染、贪染、痴染和爱染,也不拘着他们去留,每日给他们讲讲经,说说佛经里的道理。
贺穆兰听到爱染的描述时,就对教养出如此奇人的此地产生颇多期待,可到了此处,却发现和他说的完全不同,不但街上店铺很少,连城门官也比其他地方要更贪一些。
入城时,他们可搜刮了比其他县城更多的东西。
爱染也没来过平陆,贺穆兰一直坚信路在嘴上,拦了路边一个年轻人,就问他报恩寺在什么地方。
结果那个年轻人慌张的看了他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往后连退几步,掉头就跑了。
贺穆兰再拦了几个,不是吓得跑掉,就是连连摇头说是不知。连番几次后,贺穆兰便知道报恩寺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也不再打听,带着两个孩子找了个看起来较大的客店,先住了进去。
贺施主,可是报恩寺现在出了什么问题?爱染也不笨,见贺穆兰先住进店里,又不着声色的拿了点ròugān和店里的小厮闲聊,便知道有什么不对。
不是报恩寺出了什么问题。打探一番后回来的贺穆兰脸色不太好看。不,应该说,不光是报恩寺出了问题。
她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皇帝陛下颁布了灭佛令,如今已经传到了平陆,也张榜公告了。
什么灭佛令?阿单卓纳闷地问:是要捣毁所有的佛像吗?
不是。贺穆兰心qíng变得很糟糕。陛下下令禁止供养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野寺僧人不还俗的,一律诛杀。原本五十岁以下僧众还俗,五十岁以上僧人依旧在寺庙里修行,可因为这个,也没法子好好修行了。
贺穆兰黑着脸咬牙说道:有些衙役官吏,借着搜查未还俗僧人的名义,三不五时就去搜查这些佛寺,顺手牵羊走一些东西。没过多久,顺手牵羊变成明抢,明抢变成杀人越货,那些年老的僧人无人供养原本就很可怜,这么一来,连活命都没可能了,只能想法子活路。
现在三座佛寺的僧人,早就逃了个gāngān净净。这时候谁要去三座佛寺,几乎就等于说自己还信佛,家中可能养了沙门。所以他们一听到我打听报恩寺的事qíng,都怕受了连累,跑了个gān净。
灭佛吗?
爱染的眼睛里突然积蓄起泪水,那泪水来的如此汹涌,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脸颊。
爱染本就枯瘦如柴,如今被泪水洗过后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看起来更是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叫出声来。
可是佛在我们的心里,怎么能灭的完呢?山下的人为什么这么奇怪?灭不了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灭呢?!
贺穆兰第一次见爱染爆发,吓得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口鼻,生怕此地的店家听见,生出什么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