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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气极败坏,yù待唤了玉姐来训斥,却闻说太子寻官家请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纯真质朴,只知循依礼法而来,劝谏也太正直了,恐慈宫气恼,请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几要气昏过去,说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礼法而来,傻子才信哩!慈宫闭门时,太子妃是怎生劝的?小受大走,毋陷慈宫于不慈能想到这个,怎就不能悄悄儿将事qíng熄了?这是明摆要将事qíng闹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个好人!
    岂知官家听了太子之言,反说太子妃:童言无忌,正直无私,甚好。童言无忌四个字,意思可好可坏,加上正直无私,是人都晓得官家对皇后是不满了。
    官家是开心的,他受着慈宫几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头,他是乐不迭。这也是朝臣数十年如一日的劝谏起效之故。朝臣们也有些顾忌,读书人虽狠,不叫bī到份儿上,也不好下决心去离间母子,如苏先生这般的,因着礼法,官家初登基时见生母次数多过见嫡母,还要谏上一谏。也就是陈氏越来越过火,朝臣们叫bī得无奈了,才智计百出。又有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肠来。
    世间事qíng便是如此,同是辩白,你为自己辩白,总不如你旁人为你辩白,纵是一模一样的话儿,连语气也是一样的,他说出来,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为了个甚?譬如有夫妇二人,做娘子的护着夫君,做夫君的护着娘子,无论手段如何激烈,都有qíng可原,若是各自护各自的,虽结果相同,却不如相互回护的了。
    九哥为玉姐请罪,官家非但不问罪,反而夸他两个犹记得诸王之丧,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这却是玉姐先就想着了的。
    她所在意,从来不在宫内,向来便在宫外。这年头,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来,总是要倚着男人的。陈氏已叫这朝廷从上到下不喜了,纵生出事端来也是有限,她也对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儿后悔,这事做得,有些儿尖锐了。怕有人说她,是以温言软语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一上,东宫无事,九哥便说:万事有我,你总要时时在这宫里,与两宫这般硬扛,恐她们晓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计。九哥心中,两宫才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说我是要时时在这宫中的,你总不能时时在我身旁。我不打头起便施以颜色,此时旁观的便也要来寻我晦气以讨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与深宫妇人周旋,有些事儿,你晓得因果就好,你该去做大事的。为些许小事烦心,累你大志。眼光总放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要将你眼界变浅窄,顶天立地好男儿变作只与深宫妇人斗气的人,便是我误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说过,不叫你受气。
    玉姐噗哧一笑:谁个与我受气了?你没见着是我气旁人来?只要有你在,便没人能欺我。我为甚敢这般做派?还不是全因身后有个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还有在这宫里,只许与我一个撑腰,不许给旁人撑腰子来气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护你一个。
    现在这样说,往后可不一定,再来个戴花儿着彩衣的,你护谁来?她说这话时半真半假,带着些儿取笑,眼里却是认真。
    九哥却不想这许多,依旧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听你现在口中抹蜜,我有这话,休说与我听,说与你自个儿听,说给你的心听。你心里记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闷声道:那你方才还说那个话。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几多人当你是唐僧ròu,好要咬一口哩,这不要下口的都来了?不看紧些儿,我怕你连骨头都要叫人嚼着咽了。到时候娘婶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给她老人家?
    九哥揽她细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轮回,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总要寻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听他说过这般话话,脸都羞红了,结巴道:你你你你,哪里学的这个话来?你不许学!学坏了叫听了爱上了可怎么是好?羞得往九哥身处拍了几巴掌,再看九哥时,他的脸儿比她还要红。玉姐又笑了,这番笑得可比方才畅快多了。
    九哥的脸越发红了,也板得越发硬了,他实也是平生头一遭说这个话,说出口来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双手搂他腰上,轻声道:咱们两个便这个样儿,可真好。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头,偷偷在她鬓上香了一记。
    东宫尚有心打qíng骂俏,慈宫连笑,都要笑不出来了!
    【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
    再拜顿首、再拜顿首,哈!表章是上与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里头写的是个甚。不看则已,看了便是又惊又怒,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淑妃自齐王薨逝,平日里再无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宫来服侍。
    淑妃现只做三件事:一咒赵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祷慈宫长寿。见慈宫紧绷着脸,要上来劝抚,慈宫却一摆手,叫她先退。淑妃满眼忧虑,终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独留慈宫一脸肃静。
    慈宫面上愈平静,心中便愈是惊涛骇làng,她是经过大阵仗的人,经过的波澜也不少。此时感受,仿如当年先帝要立个逆臣之女做贤妃,百般宠爱,宫中几百上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等她反应一般。不能自乱阵脚,慈宫心里默念着,几十年不愿想的往事又浮上心头。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时国家初建,百业待举,虽已天下一统,却也时有叛乱。打天下的事qíng他只遇上了个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却叫他赶了个正着。虽不是开国天子,倒也有那么一丝气度。天下实是在他手上安定下来的,又奖励生产,安抚万民,创了一番盛世。这般天子常有个通病:好任xing。
    他们任xing也任xing得有个明君模样儿:国家大事上从不闹大糊涂,宫廷内于女色上头偏不讲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个矫qíng作幺、撒娇弄痴、胡搅蛮缠、来历不明、出身不正,总是哪样女人不好碰,便喜欢碰哪个。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连读书人都不好宣扬他这个yīn私,只在史书上略记几句罢了。[1]
    慈宫亦是功臣女,初时还闹一两回,她闹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闹,先帝索xing不理她了。终闹到宠妃几与皇后并坐,大臣们听闻了,实忍不下去了,为着礼法,狠谏一回。先帝方收敛了些儿,却不是不亲近女色了,只是宠爱也稍有个度,不叫人说嘴而已。
    慈宫见了许多,便知,从来这男子圣明与否,与他对妻子好不好,没个丝毫关系。只要国治得好,便是个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儿,偏宠那妖娆小妖jīng,小妖jīng一哭,便道是结发妻nüè待于她,一诬,便信了妻子是恶人。纵如此,只消他将这国治得好了,这些便都是小节。朝臣们也不好太多个嘴,只在礼法之下胡乱谏上一谏,纵说了,先帝也好将他们糊弄过去。
    那时节,慈宫儿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宫便常以前汉窦太后自喻,纵是目不能视,只消儿子立得住,余者也不足为惧。如此,她便qiáng忍下这口气来,端的是贤良隐忍,反有个贤后之名。
    每每劝自己:好歹有个儿子,正宫嫡子,将来做官家。只要熬过这一节,日后自然光明。那时候的她,真个是规行矩步,步步为营,真个慈和大度、贤良淑德,内外jiāo口称赞,皆敬她母仪天下之风度。原以为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哪料独生的儿子十二岁上一场病就去了!眼瞅开始议婚了都!一刹间,看着后宫来来往往的妖娆妇人,看着她们娇笑着逗弄儿女,慈宫忽尔明白吕太后之恨。
    可她终不敢去做吕太后。不得已,拣后宫个软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纳谏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声又好,不行差踏错,娘家又是开国功臣之家。后宫也实有两个闹得不像话的宫妃,她们的儿子自受其母牵连。朝臣也叫先帝这样弄得有些儿累了,终叫慈宫如愿。
    然独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却在离御座一步之遥跌死了,终不得登临,这便成了慈宫心魔。必要叫与自己有丝血缘的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气才平。且官家彼时虽有妃,却无子。成婚六载,无嫡子降生,慈宫这才做主将侄女与他做了东宫良娣,次年便生了后来的齐王彼时齐王真是众望所归。不幸齐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来。此后便是一通混闹,两败俱伤。
    慈宫也越陷越深,一头扎了进去,不曾冷静下来。昔年为妃妾所迫之rǔ、丧子之恸,她总不愿回忆。
    今番诸般盘算落空,齐王、鲁王皆遭灭门,储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陈氏又遭创,慈宫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个是舒心日子过得久了,有些儿肆无忌惮了。慈宫打了个寒噤,若换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来,扶今上登基,实是她此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又有些儿懊悔,不该鬼迷心窍,淑妃入宫也便罢了,次后实不该将远房侄女儿弄来做这个皇后。更不该在太子薨后,闹出这许多事来。她原先能这般稳,便是有礼法做倚仗,有朝臣舆论相护。眼下,这些恐怕都离她而去了,朝臣里先前有多赞她,此时便要多厌她了。最可忧者,官家似也有不满,与东宫也生隙了。
    慈宫冷静了下来。再难,还有以前难么?慈宫静思,究竟还有无旁路可走。眼下,真如当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乱,越好出错。慈宫默想前事,心中一动:确是不该动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动,所受非议便小。皇后动了,外间便有说:寻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会做下这等事体来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觉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更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册封之礼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举,则册封礼也不须办了。
    慈宫愈悔:当初不该将这皇后弄过来的!若彼时继后另有他人,叫那人与东宫互斗去,自家正好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时,齐王拣个便宜。思及此,慈宫恨恨捶chuáng。眼下她纵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担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牵连,谁个叫皇后也姓个陈呢?
    思前想后,慈宫眼前却摆着两条路:要么彻底安静,蛰伏下来,有甚后果,她有这个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灭顶之灾,硬挨一回,一时难过是有的,终不至无力翻身。只是这日子确是委实难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个心软的人,东宫因过继,也要碍着物议,不好下辣手。国家不好杀士大夫,勋贵之家也不好随意处置的,又有八议之条。这些个死书呆子有千般不是,却也有一条好儿,便是内里终有些个人是认死理的。慈宫想,若有那么一日,只恐受她排挤的苏正,怕是第一个出头来说话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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