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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玮应是专程来找公主的,我想。
    这一年来他研习书画略有所成,我也把他介绍给了雀白,他不时会去找雀白请教绘画问题,偶尔京中画家雅集聚会,他也会去旁听据雀白说,在这些聚会中李玮甚少说话,往往只是坐于一隅,静默地听众人高谈阔论如今,他或许是买了一幅不错的书画,又或者,是自己画了一幅画,有意请公主指教,但公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令他把这初衷生生泯去了。
    这让我对他颇有歉意,尤其是想到当他看到我握着公主的手时,不知是何心qíng。
    翌日我去找他,当时他正独处于书房中,我叩门入内,见他坐在书案边,瞥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仍一言不发。
    本yù对昨日与公主对弈之事稍加解释,但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斟酌再三,我还是按下没提,只问他:昨晚我见都尉手中有一卷轴,可是新近购得的书画名作么?不知可否送去请公主共赏?
    他淡淡应以二字:不是。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移目四顾,发现前夜他所携的那卷轴此刻正搁于他的书案上,遂走过去,轻轻取过yù展开。
    他对我一直以来也颇尊重,常问我一些书画问题,甚至偶尔会给我看他的作品,请我提一点意见,所以我取他的卷轴来看,这一举动做得较为自然,我亦未自觉有不妥之处。
    但刚展开少许,那画即被他一把夺过。他两手一扯,画应声撕裂,他继续激烈地撕扯数下,将画完全毁坏,再连画带轴,一并投入了纸篓中。
    从这个过程中可以窥见的零碎画面上看,这原是一幅墨竹图。墨竹是公主常画的题材,而李玮撕毁的这幅墨迹尚新,应是他自己新近的作品。
    李玮脸已涨红,微微喘着气,向我流露了他少见的怒意,然而他还是没有直接向我宣泄他的不满,甚至始终把目光转向别处,不曾与我对视。
    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一时也难以找到可以令他平息怒火的言辞,只好安静地垂目而立,却无意中发现纸篓中除了他刚才所毁的画,还有许多废纸,上面所画的,也都是形态各异的墨竹。
    他应是反复画了许久,才挑出一幅稍微满意些的,昨夜特意送去,想请公主过目的吧。
    我越发怅惘,只觉事态发展非我所能预料和掌控,处于其间,真是进退两难。
    此后,那短暂的一瞬显得很漫长,我与李玮都没再出声,各处一方,保持着静止的姿势,看窗棂上的光影随着日头在云端隐没而明晦jiāo替。
    最后化解此间尴尬的,是禁中前来报讯的御药院内侍。在宅中侍者带领下,他一路疾步进来,对我们说:今日清晨,闻喜县君诞下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必然是失望的,但他却尽量未让这种失望表露出来。当公主与我入宫见到他时,他正亲自抱着九公主,带笑细看,目中爱怜无限。
    徽柔,他热qíng地唤公主过来看他的小女儿,你九妹妹跟你小时候真有几分相似呢。
    为生皇子而准备的那些礼仪程式也未因公主而改变。大宋皇帝有儿女出生,会赐大臣礼品银钱,称包子钱,而此次九公主诞生,今上宣布公主诞庆三日,赐予臣下的包子钱之丰厚远远超过以往,是以金银、犀角、象牙、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名贵质材制成,还铸金银为花果,宰相、词臣、台谏皆受此赐。
    今上对秋和更是恩遇未衰,一日要去看她几次,频频表示对九公主的喜爱,然而秋和反倒是更难过了,常背着人落泪,以致我每次看到她时,她都是双目红肿的样子。
    她的心qíng,今上也是可以感知的,甚至私下对公主说:你常进宫来与秋和说说话,告诉她,爹爹和你都很喜欢这个妹妹。
    为了进一步证明他对这个新生女儿的重视,他甚至决定像生皇子时那样,大赦天下,疏决在京系囚,杂犯死罪以下递降一等,徒以下释之,以此恩泽为九公主祈福。
    而且,去年得知秋和有孕后,今上已曾下令减降囚犯刑罚,这是再次施恩。知制诰刘敞虽非言官,却还是忍不住为此进言:疏决在京系囚,虽恩出一时,但外界皆云因皇女诞生,故施此庆泽一年中大赦两次,罪囚蒙恩,好人喑哑,前世明君贤臣,已详论过此举弊端,臣愿朝廷戒之。又闻多作名贵包子钱赐予臣下,臣谓无益之费,无名之赏,殆无甚于此,夸示奢丽,有违训俭之道。陛下当明审政令,深执恭俭,以答上天之贶,建无疆之基。不宜行姑息之恩,以损政体,出浮冗之费,以堕俭德。
    刘敞的谏言并未改变今上的决定,不过一月后,当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时,今上没有再放同样的恩泽。
    当然对秋和本人,他更未忘记封赏。近年来他yù广皇嗣,jīng选了十名年轻女子充实后宫,称为十阁,秋和、安定郡君和清河郡君皆在其中。十阁各备宫人、内侍、提举官,用度供给都很优裕,但她们封号都只是郡君、县君,多年来未曾迁升。
    一日苗贤妃与公主去看望秋和,彼时十阁中好几位娘子也在,待今上进来,苗娘子问他可想好迁秋和什么名位,他微笑道:适才已吩咐下去,让词臣写敕书,迁秋和为美人。
    秋和一听即挣扎着起身下拜,道:妾出生微寒,获陛下眷顾,诞下公主,已是大幸。况陛下珍爱九公主,既予厚赐,又疏决系囚为她祈福,臣妾母女已蒙恩太过,若陛下再迁妾位分,使妾越次为美人,对妾而言,恐怕倒是折福之举。陛下美意,妾感激涕零,但万万不敢领受,伏望陛下收回成命。
    5.十阁
    (由:2416字)
    今上扶起秋和,道:你在我身边多年,品低秩微,但一向恭谨淑慎有德行,何况如今又育有公主,迁升进秩,理所当然,不必扯辞。
    秋和又道:妾福薄,仅生一女,既未曾诞下皇嗣,又岂敢居功进秩?美人位居四品,品秩既高,当使有才有德者任之。妾身处十阁之列,一切用度无有不足,实不敢再僭越跃升至此。
    今上想想,对她说:你若觉陡然跃升至美人不妥,那我便先迁你为贵人如何?贵人位处内命妇第五品,依次升迁,也不会惹人非议。
    秋和摆首,似还yù推辞,旁观的十阁娘子倒都一个个发话了,劝她接受升迁,其中彭城县君刘氏更半开玩笑地,把话说得很明白:姐姐,我们姐妹服侍官家多年,却都还只是些没品阶的御侍,平日参加个内宴,都没正经位置。如今姐姐命好,先诞下公主,姐妹们都很高兴,指望着沾一些姐姐和小公主的光。姐姐高升了,我们好歹也能跟在后面讨个才人、贵人来做做。但姐姐若坚持推却,生了公主都不肯升迁,那我们这些没福的也只好随姐姐继续没名没位地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了。
    她说的确也是实qíng。后宫嫔御升迁,必须经中书同意,若生下公主的秋和未获进秩,其余娘子要想越过她高升必会被中书驳回。
    秋和因此语意一滞,便未再固辞。于是今上将她迁为贵人,同时也为其父亲回官,封为内殿崇班。
    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后,今上也循例令其进秩,因她原来的封号比秋和高一阶,故依序封赏,迁她为美人。
    在九公主的满月内宴上,其余十阁娘子再提沾光升迁之事,今上摇头道:国朝嫔御进秩,若非因儿子推恩,便须有贤行。如今你们自请迁官,既无典故,朝廷必不批准。
    彭城县君便笑道:官家是皇帝、圣人,出口为敕,但凡有官家一句话,皇命一出,谁敢违背不从?
    今上亦笑,道:你不信?好,姑且一试。遂转顾身边的任守忠,相公们还在中书么?
    任守忠躬身答道:尚在中书议事。
    今上颔首,命道:且取笔墨来,我写下词头,你遣人jiāo给富相公。
    待内臣奉上笔墨,今上挥毫写好词头,让人送至中书门下。少顷,内侍回来,双手jiāo还词头:富相公说,十阁娘子中惟董贵人、周美人诞下公主,其余娘子迁拜无名,中书不敢领命降敕。
    十阁娘乎面面相觑,今上大笑,道:如何?这下该信了罢?
    苗贤妃亦笑对诸娘子说:你们年轻,不知道个中关键。官宗xingqíng好,惯坏了朝中官儿,现如今他们一个个脾气大着呢。尤其是中书的相公们,从当年杜相公起,官家要迁个人,十有八九都会被他们驳回。
    彭城县君仍不死心,潋滟眼波朝今上身上一转,嗔道:皇帝诏令未必总要经由中书发布施行罢?不是还有内降手诏一说么?若官家御笔亲书,为我等进官,待到领月俸时,我们便拿着御宝去领,不也可行么?
    今上笑而叹息,正yù解释什么,却被公主止住。公主一壁朝他使眼色一壁微笑着故意劝他:爹爹朝中官员升迁还有岁月酬劳一说呢。刘娘子他们侍奉你这么多年,的确也该迁上一迁了。你便御笔亲书,为她们转官,让她们jiāo付有司增禄,又有何妨?
    今上会意,顺势答应,让人取来笔墨彩笺,先问彭城县君:刘娘子yù转何官?
    彭城县君喜不自禁,立即应道:董姐姐只为贵人,妾也不敢僭居五品之上,官家迁妾为才人便是了。
    今上一笑,果真提笔写道:以御侍彭城县君刘氏为才人。
    彭城县君忙笑而谢恩,欢欢喜喜地接过御宝,看了又看。其余未获进秩的十阁娘子随即了涌而上,都围着仿上要御宝,今上也答应,一一写了给她们。只有清河郡君独处原位,并未随众讨手诏。
    皇后见状,含笑问清河郡君:张娘子为何不请官家降御笔?
    清河郡欠身道:郡君俸禄,妾用之已有余,再多也是无用,又何必再请转官增禄?
    转眼即到宫人令月俸之时。那日公主去探望秋和,见天日清美,便邀她同往后苑赏花。今上散朝后也过来,与二女相对闲谈。须臾,忽见以彭城县君为首的年轻娘子们相继赶来,一个个手握御宝,蹙眉嘟嘴,都有不悦之色。
    官家,彭城县君一扬手诏,向今上诉若,适才妆让人拿御宝给发俸禄的官儿看,要他给妾才人的月钱,不料他竟断然拒绝,说不是中书降敕,他不敢遵用,只能退回。
    其余娘子们也叽叽喳喳地讲述各自遭遇,大体与彭城县君相同,都是出御笔乞增禄被拒。见今上并不惊讶恼火,彭城县君越发生气,半嗔半怒地一把将手诏撕为两半,且还掷于地上踩了两脚,忿忿道:原来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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