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目送玄凌离开,眼中柔qíng似江南的chūn水伏波,亦只盈盈望着玄凌远去的背影,静静无言凝望。
我在屏风之后,望着徐婕妤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大约要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吧,只是徐婕妤的绵绵深qíng,从不在玄凌面前表现出来。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看着他。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而我,想必是不会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玄凌。而我想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也不会再有从前这般深qíng凝睇的时光了。
自玉照宫回来,我心境轻松了些许,然而人亦沉默了。只坐在小轩窗下,有心无意地拨弄着琴上七弦,看着花宜领着宫女们收拾殿前池中的的枯荷残叶,只余下一池静水。
浣碧站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用木齿梳蘸了皂角首乌膏为我篦头发。她道:回来的路上看小姐笑了笑,想必事qíng做得有几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里有这样快,只不过刚刚八字有了一撇罢了,余下的事还不知怎样呢?
浣碧笑道:话虽这样说,但总算是有点眉目了,可见徐婕妤一点就透。她停一停,小心道出自己的犹疑,只是徐婕妤与小姐只能说是熟稔罢了,并不似有沈淑媛与小姐一般的qíng分,怎么小姐反倒把事qíng托了她而不是沈淑媛?
我扯一扯篦发时披在肩上的盘金绣鲜桃拱寿云肩,转脸看着廊下开着的一丛叫佛见笑的淡红色jú花,就是因为眉庄与我亲近,所以这些话不能是她去说。徐婕妤颇有才qíng见地,又一向不落入是非中去,皇上才肯听她的话。只是我心中蒙上了另一层忧虑,徐婕妤饱读诗书,才qíng见识自然不浅心里不免掂量她若心思明澈还好,若是一旦动了什么脑筋,未尝不是一个qiáng敌。
浣碧久在我身边,如何不晓得我的心事。她低低道:徐婕妤家底不深,更要紧的是不甚得宠,即便生下了皇子封做贵嫔,也顶多和从前的悫妃一个样子,小姐不必担心她能争多少宠去。
清澈的池水倒影着天光云影,我看她一眼道:她若要争宠何必还等到往后。她是不屑于争来的那点子宠爱罢了何况若论起家世,我也不过是罪臣之女,无枝可依,又哪里比人家好了?
浣碧闻言垂下眼睑,低低道:咱们的家世是不能跟旁人比了,所幸温大人前两日来时说起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人也清楚了些,也算是大幸了。
到底平安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哥哥好些,我心里也好受些。我笑一笑,也是我多心了,只身回宫难免糙木皆兵。其实徐婕妤也是个好的,否则眉庄与敬妃也不屑与她往来了。
说到敬妃,我心中咯噔一下,几乎凉了片刻,正要思索得深些,却听玄凌的声音笑吟吟道:怎么这时候在篦头发?
我一惊,忙起身笑道:皇上怎么这样突然来了?倒吓了人家一跳。这样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换身衣裳再来见皇上罢。
玄凌负手站着,脸上有温柔沉静的喜悦神色,低语道: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样安静融洽的光景。
他随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我听着隐隐不祥,含笑道:皇上该罚,没事说什么苏轼的《江城子》,听着怪凄凉的。
玄凌一愕,眸中慢慢那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淡淡散漫的神qíng,笑道:是苏东坡写给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心中霎时一刺,想到纯元皇后之事,满心不自在起来,更怕他想起往事不快,只柔声笑道:臣妾倒觉得东坡好福气,前有正妻王弗,续弦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爱妾朝云患难与共,当真是男子中娇妻美妾的典范了。我话锋一转,只笑盈盈望着玄凌道:只是论起娇妻美妾来,又有谁比得过皇上呢?
玄凌哧地一笑,面色转晴,朕当你要说什么,原来又是拿朕打趣儿。他走近我身边,接过浣碧手里的梳子,扶住我的肩低柔道:那朕也效仿东坡,为朕的朝云篦一篦头发罢。
他的手势很轻柔,齿梳划过头皮有一点苏麻的痒。我闭着眼睛道:皇上方才进来时仿佛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事能说给臣妾听听么?也好叫臣妾也一同乐一乐。
玄凌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细如发。早朝的时候大臣们上了奏章,说起金秋钱粮颇丰,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朕听了也高兴。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起几句来,倒很入qíng入理。
我莞尔轻笑,徐婕妤与皇上说了什么叫皇上这样高兴呢?臣妾听闻徐婕妤满腹诗书,想必说话也极得体,只是无缘亲近罢了。
玄凌道:燕宜xing子寡淡,很少与人亲近。如今怀着身孕不便走动,更是不大与人见面了。不过来日论起儿女之事,你们倒有很多话说了。
皇上打算得好长远。我谦谦微笑着道:皇上素来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举措得当,不惑于外亦不愦于内,才有今日百业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面。然则皇上以为天下太平,是刑法严苛有效呢,还是仁厚宽和为要?
玄凌抚着下巴笑道:嬛嬛这是要考较朕的为君之道么?
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说考较二字,不过是请教罢了。我佯装一揖到底,唱到:还请先生指教一二罢!
玄凌忍俊不禁道:乱世用重典,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战祸不起,自然是以宽容之道休养生息为要。
我顺着他的话头道: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可见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可是如今对外宽而对内苛,又是如何说呢?我停一停,含了迷蒙样的愁思,极轻声道:槿汐入宫早,在臣妾身边服侍时常常说起当年纯元皇后施惠六宫的恩泽。说句犯上冒昧的话,臣妾很想知道,若纯元皇后还在,今日李长与槿汐之事该会如何处置呢?
他的神qíng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盯着我道:槿汐和你说起过纯元皇后的事?
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脸上却分毫不敢露出来,只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后入主中宫前就在宫里伺候了,虽然不得在先皇后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说起先皇后,总道她宽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凌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蚕丝明羽缎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dòng的伤感,茫然看着远处,喃喃道:若柔则还在
我涩然微笑,反手握住玄凌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我软语安慰道:臣妾想当今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彼此的xingqíng自然是一路的,虽然皇后要以槿汐和李长之事惩戒后宫,大约也不会真要他们的xing命吧?何况皇上待人以宽,皇后也必定会和先皇后一般宽仁待下,绝不会与皇上言行相悖,也不会与纯元皇后相悖。
玄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宜修如何能与柔则相提并论!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切以皇上为重,不愿与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驰。皇后虽非原配,却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与皇上同居龙凤之堂。皇上禀之以宽,皇后又怎会从之以严呢?
玄凌眉头微蹙眉,从前或许不会,可是如今他略略露出烦躁的神气,朕想起你怀着双生胎辛苦,宫中却纷传你腹中之子并非朕的孩子。旁人便罢了,竟然连皇后要朕留心他的不快之色愈浓,可有什么要留心的,难道连朕自己也都不知道么?!皇后的耳根子是越来越软了!
我微微一笑,劝解道:皇后也只是关心后宫之事罢了,何况耳根子软的人必定心肠也软,仁慈和善。
玄凌轻哼一声,心肠软么?朕瞧皇后很有些耳根子软心肠硬了。他平一平气息,徐婕妤有句话说的很是,如今宫中有三位嫔妃有孕,你和燕宜都是很快就要生产的,哪里能见得这样生死打杀的东西,即便要罚,也该缓一缓。
浣碧在旁轻轻道:皇上方才问小姐为何这个时候梳头,原是有缘故的原本在甘露寺的时候小姐受过惊吓,日日都是槿汐陪着守夜的,如今槿汐出事,小姐又气又伤心,连着两夜没睡好。还是温太医教的法子,说多用篦子梳梳头可以松缓jīng神,夜里好睡些
未等她说完,我呵斥道:多嘴!谁要你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我急急笑道:皇上别听浣碧的,她一点小事就多心,臣妾昨夜睡得很香,并没有事。
浣碧不无委屈地低头揉着衣带,玄凌凝视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还要瞒朕么?看你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你一定没睡好。他叹息,嬛嬛,你心肠太过柔软,一味委屈自己,还拦着浣碧不许说实话。
我微微垂着脸,发上的首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因为里头掺了玫瑰花汁子,香味亦别有清淡芬芳。我低声道:臣妾能再侍奉在皇上身边已是上天眷顾了,受些委屈又何妨,只是槿汐陪在臣妾身边多年,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的。我微微红了眼圈,说到底总是她不对,纵使她和李长真的有qíng,也不该惹这许多是非。皇后是后宫之主,她要按宫规处置谁也奈何不得,臣妾也只能听从。
玄凌颇有不快之色,略带薄责之意,纵然后宫由皇后掌管,难不成朕身为天下之主却不容过问了么?
他的口气是责怪的,即便没有我,玄凌对皇后也不如五年前一般尊重了。我把心头的暗喜化作口中温软的不安与紧张,牵着他的衣袖侬侬道:皇上这样说倒像是为了臣妾的人而责怪皇后了,臣妾伏祈皇上切莫因此迁怒皇后,若真要怪责就怪责臣妾没有好好约束宫人吧。说着就要支着腰吃力地屈膝下去。
玄凌忙拉住我道:什么没有约束好宫人?这样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不是到了朕这里才开天辟地第一桩。论起来他们都是饮食男女,内监虽然算不得男人,但总有人的qíng义。秦始皇残bào至此,也未曾在宫中大肆禁止此事,朕又何必如此灭人人y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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