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长久的静默,我与她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槿汐只别过头看着枫树上的脉脉红叶,那鲜艳的红,在凄楚的夜色朦胧里也有浓烈的瑟瑟。良久,槿汐转头看我,眼角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欣慰,有些话,奴婢在bào室时就对娘娘说过。
我颔首,心里漫出一丝欣慰不错,原以为只可同富贵的人竟可以共患难,也是难得的机缘。槿汐,你既晓得这点,必然也明白你若伤心不振,李长心里也会更难受。我和静微笑,槿汐,咱们好好活着不是只为了自己,更是因为要我们身边的人因为我们过的更好些,不要有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天。我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些,切切道:为了流言纷扰而伤害一个爱护自己的人,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
槿汐一味地沉默,已到了掌灯时分,窗外绢红宫灯散出朦胧温暖的红光,照在槿汐清瘦的面庞上,照亮岁月划过时留下的淡淡痕迹。
我有些怔怔,或许,那些痕迹不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过的印迹,亦是一种懂得和饱满。
次日起来,照旧是浣碧和花宜服侍了我梳洗妥当。我见槿汐房中门窗紧闭,浣碧会意,道:槿汐仿佛还没有起来。
我点点头,化了胭脂点在唇上,道:由她多睡会儿吧。梳洗罢,浣碧和花宜扶着我往皇后的昭阳殿中去。
八月已是秋风萧瑟天气凉,糙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清晨,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时辰还早,大约皇后也没起来,庭院外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嫔妃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才走近些,却听见穆贵人与祥嫔的声音张扬着兴奋地得意,祥嫔姐姐方才说得好,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未央宫那位是在佛寺里也不忘勾搭皇上的货色,连着她身边的宫女也是个和内监吃对食的主。那天听祥嫔姐姐说起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得连隔宿的饭菜都要吐出来了。
祥嫔得意洋洋道:虽然皇上轻描淡写把事qíng给过了,可是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我且看她如何收回这个脸面!
横刺里祺嫔带着宫女过来,笑道:还如何收拾得起脸面呢?都丢得满宫都是了。我要是她,就主仆俩一起躲起来,再不出未央宫的大门。
几人见是祺嫔来了,忙彼此见礼。因着皇后说时近中秋,玄凌格外开恩,把禁足的祺嫔嫔恕了出来。穆贵人咯一声笑道:她哪里还有脸呢?我瞧着她从来都是没皮没脸的。
祥嫔扬着绢子道:她自己本就没脸,下头的人也跟着添乱,听说是皇后身边绘chūn和剪秋两位姑姑亲自在那奴才的房里搜出那些个东西来,真真是恶心!
祺嫔手里拧着一片jī爪枫的叶子揉搓着,带着诡秘的笑容道:崔槿汐是她的心腹,保不定那些东西是她自己用来勾引皇上的呢?只不过是底下人替她保管着罢了。
我在旁听着,登时勃然大怒。浣碧气得脸色发青,耐不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谈得热络,一听见动静回头,登时脸色大变。
祥嫔和穆贵人等到底胆子小,讪讪地屈膝糙糙行了一礼。唯独祺嫔略略欠身,只昂然微笑站着,神qíng愈见倨傲。
我微微一笑,还未恭喜祺嫔,终于出来了。我的目光清冷扫过她身后的祥嫔和穆贵人等,兀自笑道:想必祺嫔禁足的时候闷坏了,一出来就往是非堆里扎。
祺嫔低头拨着衣衫上的珍珠纽子,也不看我,施施然道:孰是孰非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何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
我不以为忤,只含蓄地微笑,皇后娘娘开恩,为着八月中秋团圆,特特求了皇上把祺嫔放出来,却不想一片苦心是枉费了。祥嫔不解,低低咦?了一声,我慢慢道:可不是么?皇后以为祺嫔长了教训才放出来的,却不想还是这么毛躁,岂非过完中秋又被寻个什么由头禁足了。
祺嫔冷着脸半晌,忽而拈起绢子低低笑了一声,道:嫔妾有什么不是也只是自己的不是,比不得娘娘身边的人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可不晓得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正待说话,肩上骤然一暖,一件雪絮绛纱披风已披在了身上,却是槿汐的声音暖暖道:早起天凉,花宜也不晓得给娘娘带上披风,万一着凉皇上又要心疼了。
我心下一喜,一颗心稳稳落定了,道:你来了?
槿汐的手稳稳扶住我的手肘,沉稳道:是。陪娘娘给皇后请安原是奴婢的职责,前两日奴婢病着不能起身,如今既好了就该伺候着娘娘。槿汐装束严谨,神色亦稳重如常,转而看着祺嫔,恭敬中不失一位姑姑应有的端肃,祺嫔身为宫嫔,方才的话是该对莞妃娘娘说得么?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娘娘为三妃之一,小主只是正五品嫔,尊卑有别。难道说小主昔日苛待宫人之错也是因为娘娘上梁不正的缘故么?祺嫔小主未免qiáng词夺理了。
祺嫔气得噎住,恨恨道:qiáng词夺理的是你崔槿汐!明明是你秽乱宫闱
槿汐倏然打断,含笑冷然道:小主这话错了。奴婢是与李长jiāo好,那又如何?小主纵然不喜欢也好,只是秽乱宫闱四个字奴婢万万担当不起。恕奴婢出bào室的人是皇上,小主若说奴婢秽乱宫闱,岂非暗指皇上包庇奴婢,纵容宫闱大乱?不知小主这样污蔑皇上居心何在?
祺嫔绞着手中的绢子,恨得咬牙切齿,崔槿汐你
槿汐也不理会她,只缓缓看着旁边的一众嫔妃道:各位娘娘小主的心思也和祺嫔小主一般么?
穆贵人先低头讪讪红了脸道:嫔妾不敢。
那么,祥嫔小主呢?槿汐淡淡一笑,小主的梦魇还没好吧?
祥嫔忙垂头道:嫔妾不敢妄自议论。
恰巧与祺嫔同住的周容华带了侍女过来,见我忙福了一福,我轻笑道:容华妹妹如今是翠微宫的主事,虽然年轻却很懂事。妹妹既与祺嫔同住,有什么事也该好好教导祺嫔,别让她再出了什么差错连累妹妹。
周容华素与祺嫔有隙,她这个容华的位份也是因祺嫔的贬黜而得,立刻道:谨遵娘娘教诲。说罢去拉祺嫔,口中笑道:姐姐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话行事还这么不检点,由着年轻的姐妹们看笑话儿。
祺嫔气得发怔,正要说话,却是剪秋出来说皇后已经起来了,众人也不再多言,一同进去了。
一一请安过后,皇后见槿汐随侍在我身边,不觉有些意外,道:今日槿汐也来了。
槿汐含笑恭顺道:伺候莞妃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是。你是该好好伺候着莞妃。皇后语重心长道:槿汐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服侍莞妃应该格外上心,别惹出什么事端来叫莞妃烦心才是。
槿汐坦然目视着皇后,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槿汐前次的事叫皇后挂心了,其实并不算什么事。既然连皇上都不追究,那就更当不得什么事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有泠泠一缕寒光划过,是么?不过能让皇上为此向本宫开口,看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后是说奴婢与李长之事么?槿汐淡然道:娘娘手头的事千头万绪,奴婢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她如此坦dàng,旁人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皇后淡淡一笑,也不置口否,只道:中秋将至,听闻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加之莞妃与徐婕妤都是产期将近,连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皇上的意思是要好好cao办。
众人异口同声道:但凭娘娘做主,臣妾等不胜欢欣。
喉头gān燥得发痛,像吞了颗毛栗在喉头,吞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只这样哽咽着刺痛难受。心沉沉地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热辣辣的,耳中只回想着那句话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柔仪殿,一颗心恍恍惚惚的没有个着落。中秋筵席我是必不可缺席的。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终于要回来了。心头却苦得发涩,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这样骤喜骤悲之间,日子也缓缓过渡到了中秋。
后宫-甄嬛传Ⅴ 三十、离恨苦
关于槿汐和李长的流言渐渐平息。传播流言的乐趣,本不外乎是满足自己探究他人隐私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窥探当事人听到流言后的痛苦来获得自己喜悦的满足。因而,若当事人对流言置若罔闻,她们渐渐也没有兴味了。
对于李长和槿汐的再度往来,我与玄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皇后也不敢再多加gān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开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庙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我的心绪是茫然而酸涩的,隐隐带点期盼。一早起来便按品大妆,珠翠环绕,凤冠霞帔,湮没在贺喜的人群中。夜宴之前,嫔妃和亲王外眷是不会相见的。等参拜结束,已到了正午时分,糙糙歇了午觉起来,又要卸下礼服,换成略略简约些的衣衫,准备晚间的合宫家宴。
午睡起来时,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粉嫩嫩的浅青色缎子圆领直身长衣,领口绣小朵点金水绿卷须花,袖口滚连续葡萄花边纹,下面一条藕荷色织银丝百褶裙,外套一件雨过天青玫瑰纹亮缎对襟褙子,皆用燕子盘扣点缀。她这样jīng心妆扮,雪白的肤色映着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纱溪边一株临水照影的碧绿烟柳。
浣碧一见是我,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忙要手忙脚乱地把衣裳褪下。我心中纵然酸涩,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别脱下来。我打开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拣了一枝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别在她发髻间,又埋了几颗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鬓边簪了一朵浅水红的秋杜鹃,又戴上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临镜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随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踌躇道:奴婢不是要抢小姐的风头,只是不想太丑。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纪好好打扮,不是很好么?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惭愧。我若有什么风头,也只该在皇上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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