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颤声道:“母后,你……你在说些什么呀?”
楚静娴揉着她凌乱的辫子,万分轻柔:“华儿,有些话,母后先前已经同你说过,便不再说第二遍了。只是你要记着,永远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说罢,她稍稍偏开几步,而后堂而皇之地走到彭永彦边上,笑着看向他。
彭永彦仿佛明白了什么,困扰与紧张交织在脸上,却又很快释怀般地消散了。
“太后,朕最近的脾气委实不太好,你偏要让朕在他身上撒气是么?”柳戟月看着他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阴了一些,“……朕还有话要问他,暂时不会杀他,你姑且先放心。”
楚静娴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你在他身上得不到答案,也不必执着于他。你的人可以轻松地跟上明遥等人,拦下他们、摧毁他们,都很容易,只是你没这么做罢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心狠的人……”她低声道,“但其实也许不是。或许就连兄长……”
柳戟月皱了皱眉:“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楚静娴还是笑着:“我没有在向你说情,而是确实在求一死,替我自己求一死。这么多年里,我始终郁郁寡欢,怨天尤人。恨兄长为巩固信任将我送出,恨永彦关键时刻的失踪,恨先帝的重色荒唐,恨妃嫔间的勾心斗角,也恨你与楚栖的出生存在,有时还恨昭华只是女儿身。但最恨自己……一步一步走向了今天。”
“但哪有那么多可恨的呢?没有兄长,我根本活不过儿时,没有永彦,就没有那些日子的快活时光,没有先帝,我亦享受不了如今的荣华,没有你与楚栖也是同样,没有昭华,我更不能想象自己如今的模样。那些先帝时期的妃嫔,跳得高的与感情深的一并殉了葬,身份低贱的只配出家修行,唯独留下来的几个,这些年也陆陆续续逝去了。吵嚷闹腾的几十人,如今竟只剩下我一个。”她静静眺望向远方,“太皇太后走的时候我就在想了,我会和她一样吗?那时候昭华肯定已经出嫁,不在我身旁了,那我还剩下什么?我不比她啊,她趾高气扬,骄傲的像个凤凰,从来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是真正的来去洒脱,哪怕形容狼狈也有底气骂人。但我……有什么?”
她闭了闭眼,却逐渐舒展开眉宇:“我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恨了。”
彭永彦握住她的手:“有我在这里。”
昭华公主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她泪流满面,仿佛听懂了,却又好似懵懂无知。她想告诉楚静娴她哪里也不去,她什么都听她的,可那一瞬,她从未曾见过的楚静娴温和、平静、犹如得到安逸的面容又扼住了她的悲泣。
而在太后将这数十载的怨恨剖析、弥散之后,柳戟月始终积在胸口的心火竟也慢慢宁静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垂着眸,微微后仰:“朕看太后也不甚在意皇家的名声,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一些荒唐的先例。低调些,谨慎些,借个由头将人养在宫里,倒是过得快活。若是太后希望,朕也不是不能允准。何况朕看你们光见一面便能聊以慰藉,直接阉了在旁伺候,反而更加省时省力。”
若放在以往,楚静娴必然羞恼交加,但她此时竟只是笑了一笑:“说来奇怪,我兄长做过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举动,却在某些时候保持着令人发笑的‘忠诚’——他留下了楚栖,还特意将梁王次子过继立储……我或许也是同样吧,明明这一颗心从来不曾呆在宫中,却也没有哪怕一次,希望宫闱出现乱象。”
“因为我今生已经是皇家的人了,想要重落归处,唯有身死魂灭之后——”
柳戟月骤然抬眸,冷冷看着她:“你是铁了心想求死了?”
楚静娴幽幽笑道:“我只是放下了。”
柳戟月起身拂袖,抬脚便想离去,“朕给你些时候冷静,少说些无稽之谈。”
他未再提处置彭永彦之事,摆明是想给个迂回缓冲的机会,楚静娴却仍轻轻唤了一声:“皇帝。”
她很慢很慢地开口:“名义上,我也是你的母后。可惜我总是被恨意与不甘蒙蔽双眼,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直到如今才觉万分后悔……倘若我过去待你如待昭华一般,你的痛苦……会不会减少许多?”
柳戟月闭上眼,冷厉道:“不必了。”
他走到殿外,徒留那三人在殿中倾诉衷肠,一时激勇起的血液却仍旧未能煨暖心房,他觉得分外可笑,恨不得多加冷嘲几句楚静娴,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会觉得他会为此心软,放过彭永彦?
这必然是痴情妄想。楚静娴作为太后,实属与他不太亲密,连回想些温馨场景都难,但也并没有什么苛刻虐待,所以这些年里,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陌生的恭敬,互不干扰;但楚静娴作为楚静忠的妹妹,也是当年那项抉择的重要推手,一想到今日种种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他就又无法忘怀与忽视。
而当下最该做的,分明是将彭永彦掳去拷问,再命人看管太后,免得在这当口闹出什么麻烦事,影响昭华的婚嫁。但他却只是笔直地站在殿外,久久未动,唯有垂下的右臂轻轻颤抖着。
椿芽儿心惊胆战地迎上来,却听柳戟月咬着牙,终是说道:“去将库房里剩下的‘今宵月’一起取来,给太后屋里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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