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最麻烦的便是说服永和帝,从眼下来看,永和帝已然图穷匕见——把对华阳郡公的厌恶之心昭然若揭。此刻他若求离京,永和帝会如何想?会不会怀疑是华阳把他逼走的?
华阳郡公嘲讽一笑,而后指了指案几下手的位置,道:“坐。”
杨景澄依言坐下。
华阳郡公方慢条斯理的开口:“在朝堂上,你想办事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要点便是摸清楚每个人的想法,这也是圣上防备我的缘由。我执掌锦衣卫,探查了太多的密辛,便也了解了太多的想法。朝堂诸多朝臣是何秉性?遇事有何应对?他的弱点几何?他家人喜好几样?在锦衣卫的档案中清晰可查。如此,我若要办点事,或者威吓某些人,岂非轻而易举?”
杨景澄问道:“是以近年来,东厂隐隐开始有动作?”以锦衣卫节制朝臣,又打算以东厂节制锦衣卫么?如此一层套一层,朝堂上可还能剩下办事之人?杨景澄心中泛起了隐忧。
“然也。”华阳郡公道,“圣上早年没法子在朝堂上与太后打硬仗,不得不重用锦衣卫,从阴谋算计上走。实不相瞒,那时我与圣上,亦算君臣相得。我的升迁不比你慢,你连跳三级乃时势造英雄,而我那时,却是圣上一手安排。你应该知道,锦衣卫里拿实权的理应是镇抚使而非指挥使。可惜镇抚使品级看着太低,圣上那时却是真心实意的想我做太子,是他硬生生的一路将我捧成了指挥使,无论从实权还是品级,皆踩了蒋兴利一头。奈何……后来的事你大抵都知道了。”
杨景澄攥了攥拳头,闻弦知雅意,华阳郡公想告诉他的是,圣上喜爱有上进心且能干的年轻人,但仅限于此。如若能干过头,便再也不是圣上心爱的后辈,而是仇敌。如今的他,恰好是圣上欣赏的,年轻、有干劲,最要紧的是笨拙。是的,与朝中老臣想比,与登基几十年的圣上相比,他稚嫩的如同个七八岁的孩童。如此,天下既不会交到废物手中,致使将来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亦不会挣脱控制,始终在他的五指山内。
华阳郡公意味深长的看了杨景澄一眼:“待你再稳重些,圣上的目光又该偏向谁?”
“你可知去岁多少地方报灾荒?你可知从去岁到今年,多少地方有流民?你可知整个天下,土地兼并到了何等地步?你可知九边守卫已逃离多少?”华阳郡公随口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质问,从他从容的模样来看,此类质问远远不止方才提出的几个,而是多不胜数!
“你做皇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华阳郡公语调幽幽。
杨景澄不待他继续,立刻从椅子上跳起,半真半假的惊惶出现在他的脸上,随即他缓缓跪下:“哥哥休要戏弄于我!您问我有无野心?有。我家那个样子,我不甘于袭祖荫做国公。我想凭自家本事另开一府做郡王,甚至做亲王。可我真的从未想过九五至尊。”
“哦?”华阳郡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为何?”
杨景澄苦笑:“哥哥,你怕不是忘了我是个纨绔了……做亲王多好,钱多府邸大,城外庄子无数,我镇日里游山玩水不好么?做什么每天天不亮的起床,天擦黑了都未必能歇着。”说着咕哝了一句,“活的比狗都不如。”
华阳郡公:“……”
“您或许不觉得批阅奏章有多累,与朝臣勾心斗角有多累。”杨景澄睁着诚挚的眼,极认真的道,“可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天下交到我手上,我八成得偷懒依赖太监。如今不是开国那会儿,百废待兴,做皇帝的不折腾那叫休养生息,得万民赞颂。现在是什么时候?朝中派系纠葛、贪官污吏横行、九边蠢蠢欲动……哥哥,这家我真的当不了!”
华阳郡公糟心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景澄,原本只是个话术,接下来还有转折。不想杨景澄一通表白,引的他想起了朝堂的一团乱麻,连带着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杨景澄偷眼看着华阳郡公的面色,猛地想起了蒋兴利给他的那密密麻麻的、站在华阳郡公身后的朝臣名单,不免心惊胆战。若非御座之上还压着个章太后,以华阳郡公在朝中势力,只怕早已篡权夺位、君临天下了。是以,此刻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君王!再不能似以往那般嬉笑随意。君臣与兄弟,截然不同!
“你先起来。”华阳郡公的语调里充满了疲倦,“方才扯远了,我们接着之前的话说。你想南下,圣上必不乐意。可他的不乐意,并非舍不得你。圣上……早想弄死我,又怕没了我,更辖制不住太后。因此,他想的是过河拆桥。”
杨景澄不敢不听话,乖乖的爬起,垂首而立,静静的听着华阳郡公的分析。
“过河拆桥也不是容易的。果真把我杀了,谁来做太子?长乐么?”华阳郡公叹息道,“长乐不行,你却可以。”
听得此话,杨景澄想死的心都有,上头神仙打架,能不能别在他的小身板上打?乾清宫那么宽广,不够你们打的么?
看着杨景澄眉眼都扭在一起的表情,华阳郡公忍不住轻笑出声:“品评实事罢了,无需太紧张。”说着,他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所以,你知道圣上为何不愿放你出京了么?”
杨景澄答道:“太子当然不能出京。”
“不,”华阳郡公道,“他怕我在路上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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