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微微惊讶,本朝规矩,左为尊。左首第一位,便是主位之下的第一人。章士阁瞥了眼杨景澄,腹中暗笑,等着看他坐右首的笑话儿。论理,章首辅的虚衔与杨景澄的爵位皆是从一品,加之章首辅年长,又是太后的兄长,遇上寻常的从一品该他为尊。然,杨景澄乃宗室,本朝规矩,同级别宗室为尊。因此,左首第一赐个了章首辅,妥妥儿是太后在抬举娘家啊!
不想,他还没高兴多久,章太后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伸手对杨景澄招了招手:“澄哥儿来,你跟奶奶坐。”
章士阁:“……”
杨景澄还能说什么?奶奶身边,那可不是宝贝疙瘩们的专座么?他打入京以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奶奶伯母老嫂子们的这一招了,章太后无非是个更大的奶奶,有甚稀奇?于是他十分光棍的坐了上去,其姿态之随意从容,仿佛他挨着太后坐过千百回一般。
章太后暗赞了声好,所谓气度,正是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她今日来的突然,杨景澄在没准备之下能冷静应对,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往日竟是他们看走眼了!章太后的爱惜之心又多出了几分,于是她一面满口称赞着好孩子,一面从腕上退下一串佛珠套在了杨景澄的手上。
杨景澄面上看似轻松,心里早已十二分戒备。章太后随身的佛珠未必多值钱,但那是她喜爱后辈的象征。毕竟她不是顺皇贵太妃,她没有看到小孙孙们就走不动道儿的兴趣。
往日杨景澄之所以与她不熟,正是因她满腹心思在朝堂,压根不屑于跟女眷孩子扯闲话。物反常即为妖,他不知道章太后今日的目的,只觉着原本温润的佛珠在他手腕上蓦得燃起了火,烧的他手腕生疼。
章太后挑眉,还挺绷得住!于是骤然提高音量道:“你比长乐强!”
杨景澄登时浑身寒毛炸起,脑子不自觉的嗡了一下。长乐是何人?是太后党推出来的太子备选,是华阳明面上的死敌!前日谭夫人寿宴,章首辅的话言犹在耳。莫不是太后,真的想让他取代长乐?为什么!?
终于看到杨景澄变色的章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亦是宗室妇人,自然看重子孙。然则她更是执掌朝政的太后,并不屑无知妇人们一味溺爱的方式。看好的孩子,除却关爱,还有历练。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永远似姑娘家般养在深闺,生怕他今日被风吹了,明日被雨打了,能成什么气候?只消别叫孩子骨断筋折,皆是好手段。
看着杨景澄紧绷的神态,章首辅贴心的解围:“娘娘,今日臣家里恰好办了个小宴,也请了般小戏。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移驾花厅看看民间的小玩意儿?”
章太后摇头道:“我老了,咿咿呀呀的唱的我脑仁儿疼。既是家宴,我们清清静静的说会子话。”说着又转身看向杨景澄,埋怨道,“你往日不爱出门,好容易当了官,又日日泡在衙门里,也不进宫来瞧瞧奶奶。”
杨景澄心思早已千回百转,他此时此刻迫切的想见华阳郡公,想知道上头的神仙们又换了哪般法器。同时,再一次深恨自己往日混吃等死,以至于出仕时日太短,根本来不及摸清朝中要紧人物的脾性,落了个如今处处被动的局面。他拼命的分析着章太后的目的,可章太后对他说话,他又不得不答:“娘娘操持国事、日理万机,孙儿不便打搅。”
“啪!”额头轻轻挨了一下,杨景澄听见章太后不高兴的问:“你怎底跟着外人叫我娘娘了?”
杨景澄:“……”
章太后板着脸道:“你娘办的糊涂事儿,你可不能迁怒我。对了,咱们胖丫近来胃口好吗?”
杨景澄身体僵了一瞬,因实在无法判断章太后的目的,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章首辅坐在下首,含笑看着章太后拿捏杨景澄。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便宜外孙,他宗室里的外孙侄外孙多去了,敢公然同他炸刺的唯有杨景澄与华阳兄弟两个。华阳身为永和帝扶植的准太子,倒有几分傲气的资本。一个外头养的杨景澄,又算老几?若不是当年女儿实在无子,一个奸生子,早不知道沦落何处,如今只怕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想到此处,他心里暗叹道:乖巧的长乐始终无法让朝臣服气,可惜了。
厅堂之上,暗涛汹涌。然此番凶险紧迫,却不是所有人皆能察觉。章首辅与兄长章鸿礼自不消说,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预备着接下来的发展。三老太爷章鸿祁远离朝野,就不那么敏感了。见太后好容易回一趟娘家,偏拉着个宗室不住的说话,心里便着了急。章家子孙繁茂,如章士阁等嫡系长孙,自然少不了前程。可他三房的孙子,现还有大半拉好无着落的,做祖父的如何不急?趁着章太后不注意,他狠狠的瞪了站在身后的孙子们一眼,无声的痛骂他们没出息,不知道去太后跟前讨好儿。
而章鸿祁眼里前程已定的章士阁亦是心中十分不爽。他这些年被祖父压着满天下做官,挑的还都是那等不甚富庶的苦寒之地。自幼在京中娇生惯养的他早满腹委屈。此番回京,正是想往吏部活动活动,寻个富庶繁华之地享几年福。知道了他的想法,章首辅相当不高兴。祖孙两个正闹的不大愉快。恰巧今日太后驾临,若是太后肯说一句话……
章士阁满脑子锦绣前程还未铺开,往日不苟言笑、严肃冷厉的章太后已化身街边慈祥老妪,搂着孙子一声声儿的爱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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