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求的是什么?”
杨伦就着手里的奏折,反手指向身后悬挂的那一副白焕的字,“你自己看看,这里是内阁的值房,是天下文心化家国大义之所……”
“是。”
邓瑛打断他,淡淡地接道:“我辱没此地,冒然踏足,必遭唾骂。”
杨伦喉咙一颤,咽部忽然痛如针刺。
“我都明白。”
邓瑛朝他走近一步。“我甚至知道,你内心的矛盾是什么,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对我看开些。”
“看开?我怎看不开?”
邓瑛抬头,“在你们眼中,去年和我一道在南海子里待刑,最后绝食而死的两个人,是同门之荣,而苟且活下来的我,是同门之耻,既然是苟活,就应该彻彻底底放下,好生做一个奴婢,这样你看见我的时候,才不会这么矛盾。”
杨伦没有说话,这是他内心的挣扎,从邓瑛的口中说出来,竟然有一阵冷泉过石般的寒冽感。
“我没有做到。”
邓瑛的声音坦然温和,“我以现在的身份与你私交,的确辱没了你,你可以斥我,但不要断了我前面的路。我知道我自己以后是什么下场,在那一天之前,我想戴罪活着。”
杨伦呼出一口浊热的气,低头看向邓瑛,声音有些凝滞。“你这样能活下去吗?”
邓瑛抬头看了杨伦一眼,撩袍屈膝,向杨伦行了一叩礼。
杨伦低下头,双手在背后猛然捏紧,他几乎猜到了邓瑛为什么要这样做,却还是压着声问他:“你想说什么。”
邓瑛直起身,“子兮,比起辱没你,我更无法原谅我自己的是…我对杨婉的心…”
他说着垂下眼,望向无名处,“老师死后我神魂皆碎,我很想要她对我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在那时救我。后来我对她又有了别的贪求,我憎恶我自己,玷污她的名声,但是她没有像你这样斥责我。”
他说着,抬头看向杨伦,“子兮,我能不能活下去,决于你们能容忍我多久,还有杨婉,愿意饶恕我多久。”
杨伦背过身,“你忘了你在刑部对我发过的誓吗?”
“没忘。”
杨伦一拳砸在木案上,案上的文书腾起一层细灰,他转身一把拽起邓瑛。
“谁他妈让你发……”
他迸了粗口,情绪到位,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来,声一收,再开口气焰也弱了,“谁他妈让你叫我的字。”
说完,将黄然的奏本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阁值房。
光下的尘埃如金屑。
无人的内阁值房,承载着天下读书人最大的人生抱负和家国情怀,对邓瑛的确有一份震慑,他站在空荡荡的窗光下,背脊生寒,倒也不敢久留。
他低头整好被他扯乱的衣襟,走出东华门,沿着光禄寺衙门朝内东厂,半道上遇见东厂厂卫覃闻德。
“督主。”
覃闻德抱拳行礼。
邓瑛看了一眼天时,“刚刚回来?”
覃闻德拱手道:“是,黄然今日要入宫领宴,北镇抚司的校尉也不敢拦着,属下留了两个人在外宅查看,自己先回来禀告督主。”
邓瑛道:“你们查了那几句醉言吗?”
“查过了,确有此事。其余的话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那一首醉诗,是黄然亲笔所写,其中有一句‘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现在握在北镇抚司手里。看北镇抚司怎么解,解得不好就是反诗。”
邓瑛点了点头,“你们的钱拿到了?”
覃闻德笑道:“嗨,我们那都是虚名头,吓不到他,也就他那几房的妾室,吓破了胆子,丢了些头面儿给我们,其余多的在他正房夫人那儿,估计,已经快被镇抚司的人抢得差不多了。”
“你们没有伤人吧。”
“不敢不敢。”
覃闻意连声道:“督主你教我们要闷声发小财,有了祸事让镇抚司顶着。我们都觉得,钱虽然不多,但这比杀人勾当,积阴德多了,怎么会造次,日后定跟着督主,好好地做事。
“好。”
邓瑛笑着点了点头,“今儿除夕,早些回去。”
覃闻德行礼辞去。
邓瑛抬头看向即近正午的日头。
天上无云,日光直下,落在他的皮肤上,却一丝温暖都没有。
节制东厂和统辖营建皇城的工匠并不一样,虽然他的心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做出来的事,落在世人眼中却是两个极端。
邓瑛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低头朝内东厂衙门走,一路上都在默诵黄然的那一句诗。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咋一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关联上黄然的身份,以及近来朝廷关于立储的论辩,这句诗就有了杀皇帝而立新帝的恐怖含义。
邓瑛摁了摁自己的虎口,回身朝东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日皇城大开三门,入宫领宴的京官已经陆续聚往太和殿,洞开的门户像是三张无望的巨口,邓瑛在设计修建它们的时候,对每一块砖石都了如指掌,但一旦被交付出去,它就和当今皇帝的呼吸吐纳关联在了一起,失去了砖石质朴的本心。
邓瑛回过头继续朝前走,由衷地想赞一声黄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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