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拗不过她带她去了猎苑,不许她纵马却只许她坐车,然而她的车辇在林中遇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野蜂,那几匹突厥马受了惊,发了疯般地跃入冰湖之中,她与身边的女伴都落了水,幸得被率府亲卫捞了起来,之后她病了一场,但女伴却没有那么幸运,捞上来之时便没了呼吸。
跃入冰湖之中……阿素一凛,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远处的自己似乎正是十来岁的样子,虽然身上裹着狐裘,但下裳却是湿漉漉的,一只高头锦履上似是缠着青荇,正是落水后的样子。而厚重的毡顶,巨大的火盆下的织毯上摆着朱红的漆案,蓦然与记忆中的东苑猎帐重合了。
难道现在正是景云二十三年的那个冬天?而如今的自己湿冷的衣衫贴在身上,同样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当年身边那个女伴的样子,似乎是唤作五娘,越发觉得和如今的自己像了,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卢湛望着身边太子阴沉不定的脸,微微抬了抬手,药藏局的随行医正停下了灌药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弓着身子,唯唯诺诺退到了一旁。原本拥挤的人群散了开,更显得她小小缩成一团,之前紧闭的牙关被撬开,喂进去许多药汁,如今被放平了,便都顺着唇角流了出来,黑漆漆的一道流入颈项之中。
“救不活了。”卢湛望了一眼,下了定论,李承平的面色愈发晦暗,却没有说话,想必也早看了出来,只是不甘心罢了。那医官却松了口气,这人是早就没了气息,任凭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也不会再有起色,只不过主上不发话他们手下却不敢停,太子少詹卢大人的话就如一道赦令,免了已经架在他们脖子上的锋刃。
李承平望着自己身边最忠心的臣仆低声道:“这当如何是好。”
卢湛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
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下左右,亲卫便上前将医署的人都赶了出去。帐内再无他人之时,卢湛才低声道:“万万没想到,那几匹马竟被小县主挑去了。”
阿素一凛,卢湛的话似有深意,难道她的落水竟非意外。只因方才众人一片忙乱,她又一直躺在猎帐角落阴影之中,虽然醒了,却没引起注意,虽然此时一切都如梦似幻,她却隐隐感到一丝杀机,闭目屏息,一动也不敢动。
李承平带着怒意道:“她一向顽劣,却没有想到竟然连六弟的马也敢抢。”话音未落,他在帐中疾走了几步,忽然拔剑斩断了案角,似乎恨极,如此才能泄胸中之愤。
卢湛低声道:“这事来的突然,未来得及知会那养蜂人马车便已行到那片林子里,原也是她的命中有此一劫,殿下不必自责。”
承平森然道:“经年准备,功亏一篑倒是小事,姑母若是追查起来,却不知如何交代。
阿素虽躺在远处,却那些话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她努力回忆那年冬狩,五坊的雕、鹘、鹞、鹰和犬她都不喜欢,偏偏看中了那几匹回鹘贡来给诸亲王的突厥马,原是雍王先挑中的,但不知怎么的,她拿自己最心爱的紫貂去换,一向喜欢稀罕玩意的六表兄竟肯割爱,笑嘻嘻将那几匹马给了她,还不肯要她的貂儿。
阿兄嫌这突厥马性烈,只是他一向疼爱她,却拗不过她。阿素知道他的软肋,只是泪汪汪地望着,阿兄便妥协了。两人各退一步,不许骑马,只许坐车。她命人将那几匹高大威武,四肢纤长俊美的突厥马套上自己的车辇,只觉得神气的很。却没想到这突厥马虽神武异常,却会害怕野蜂,拖着车驾一路狂奔,直至跌入冰湖之中。她一直觉得那是个意外,却没想到竟藏着杀机,只不过并不是针对她。却不知当初六表兄将那几匹马让与她,那笑容背后是否含着深意。
想到此处,阿素只觉得心生凉意。
卢湛听得出太子的语气中带着焦虑,低声安抚道:“已将那养蜂人并家人一同处理干净了,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端倪来。”
李承平抚着佩剑,沉声道:“旁人还好,永宁却是姑母心肝儿肉,只怕不肯善罢甘休。这事,要做的不露一丝痕迹的好。”说完,想起什么一般,一道目光压向地上的人影。阿素只觉头顶沉甸甸,又阴测测,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只觉有沙沙的脚步一点点近了,还有剑锋划过剑鞘的声音。她的心跳得很快,茫然失措间忽然有一点凉意落在鼻尖,猎帐厚厚的毡披猛然被掀开了一角,新鲜的风雪夹杂着呼啸被卷了进来。李承平的脚步堪堪停住,阿素只听得卢湛的声音怒吼道:“何人大胆……”然而那尾音却突然落了下去,在一个奇怪的腔调戛然而止。
接着阿素便听到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道:“阿兄。”
那声音直沉进心底,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只是不是她听惯了的低沉,而是带着一丝青年的清越,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能描摹出他缓步走入这间猎帐时的样子。
李承平见到来人眼前重又燃起微光,脚步折返,然而刚迈出一步,脸上便带上狐疑,审视着他道:“九弟。”
李容渊颀长的身姿隐没在一袭大氅之中,肩上一片雪白却不掩挺拔,如松如竹。长长睫毛沾着的雪粒已化成晶莹的水珠,狭长的凤目眯着,只是眼下有一片青黑,嘴唇也泛着干裂,水囊瘪了下去,似乎赶了许久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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