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不及待地打开盏盖,待那茶叶浮沉息止,果见茶汤由翠转绯,赫赫然如盘旋赤龙,登时拍手惊奇。
而嚷嚷着腿酸脚疼的某个人,刚刚坐下了没一会,就屋里屋外闲逛不休,这会儿又优哉游哉地坐在院中的回廊边上,两手撑在游廊阑干,以手托腮,与那老板娘言笑晏晏地聊天。
静室小门并未关严,薛玄微从半开的门缝处能看见他的侧影,他与人说话时眼睛会不自觉地弯几分,神情总是专注真挚地看着对方。
他与老板娘不知在说些什么,目光会时不时地扫回来,几次三番险些与薛玄微的视线相撞。
那一只由法术凝成的碧蓝瞳眸,似盈着一汪清潭湖水,荡着春意融融。
薛玄微不欲与他视线纠缠,目光落下,看着手边一盏桂花香片。
太初剑宗向来奉仰清静苦修,自然不会是朝闻道点的,而南荣恪更是与他爹一样,爱烈酒多过于品茶。这一盏香甜软腻的桂花香片是谁的喜好,可想而知。
香片……
薛玄微对此说不上厌恶,但也绝谈不上喜欢。
以前剑神山上,制茶用度,托他那位师兄之福,最多的就是香片——是故一到新茶采摘之季,上下道童们都忙碌着摘花蒸茶,整座云山之外的仙门玄府都萦绕着化不开的香甜气息。
甚至为了蒸制香片,还在后山栽育出了一片四季花海,尤至盛夏,百花怒放。
就连向来以清静自居的师尊,也渐渐习惯了香片的味道,唯独薛玄微,每每都是一抿即离,皱眉抗拒。
可惜了,这世上最好的一片花海,却在数年后被薛玄微亲手付之一炬。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品过一盏香片,甚至都无法辨清自己的心思,究竟是不愿品,还是不敢再品。他微微松开一直掐在食指指腹的指甲,欲将茶盏端起,但未及触及,手臂已是肉眼可见的轻颤。
朝闻道正与南荣恪说着茶叶的事,突然听见“当啷!”一声。
两人立刻抬起头来。
茶盏被薛玄微繁重袖缘打翻,滚烫茶水四溢浸漫,又顺着袖口倒淌进去。
只见薛宗主眉头紧蹙,捏在桌角的手背上青筋绷起,寸寸分明,案上泼洒出的水面纹路震荡,显然是因为握着它的人在压制着什么。
但他快压不住了。
“宗主?——宗主!”
萧倚鹤回头,倏地起身,脸上笑容凝敛。
薛玄微半阖双目,竭力地绷紧了浑身肌肉,面色瞬间苍白。
“……薛玄微!”
耳边嗡鸣,意识中仿佛有人一声声唤他,他却难以回应,只觉头痛难忍,身体中难以描述的空虚感越来越重,原本应该有的一些东西被剜去了,留下一片片难以填补的空白。
每欲将这段空白揭开,都神魂欲裂,胸口窒闷无比。
他躬身俯向桌面,欲找到一个结实的依靠来缓解苦楚,却没想到肩头被人一拨,被引入了一个单薄的怀抱中。
——明明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尤其是他的面前。
薛玄微暗叹一声,冷汗频出,神识已经远去:“药……”
萧倚鹤正贴在他脸前,听他艰难地挤出个字,立刻在他胸-前上下翻找:“药,什么药?朝闻道,你们宗主吃的什么药?”
朝闻道慌张地想了想:“我、我没见过……我知道了!是不是师父炼的那个丹丸,可是我不知道放在哪里啊?”
萧倚鹤两只手在薛玄微胸内一顿乱翻,衣领也扯开来看一看,正要拽他腰带,忽然手腕被人擒住,这手如寒冬腊月的冰一般,冻得萧倚鹤一阵打颤。
因痛楚所致,薛玄微难遏力道,很快将他手腕捏出一片青青紫紫。
他挣了几下,那手指反而不舍地攥紧了几分,耳边传来微弱颤-抖的声音:“哥哥……我……听话……”
萧倚鹤一下子顿住了,渐渐松了力气,任他抓着。坐塌窄小,不至于歇人,只得抬头问珍娘:“可有空房暂借我们一歇?”
珍娘忙支使着小伙计们,将旁边的一间大房收拾出来。
萧倚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你们宗主抬进去啊!”
朝闻道和南荣恪这才手忙脚乱地动起来,一人头一人脚,将薛玄微抬进了房中,平放在床榻上。待几人回过神来,已经被萧倚鹤赶出了门外,直愣愣地站在门前。
萧倚鹤不顾那急-促的拍门问询声,顾自跪在榻上,将薛玄微的道袍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他翻过,竟没找到一粒像丹药的东西。
眼看着薛玄微面色煞白,腰背躬颤,齿间渗出溃不成句的低吟,他竟毫无办法。
看他这些日子频繁发病,还真有些像是走火入魔的后遗症。
不应当如此,萧倚鹤想不明白。
以薛玄微的心性,哪怕全天下人都走火入魔了,他也必不可能背离道心,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坚守着大道,哪怕道阻,道长。
就像师尊曾经评价他的天资——
天生道心,前途无量。
薛玄微怎么可能走火入魔?
萧倚鹤将他被冷汗沾湿的头发捋到耳后,见他这张冷峻难近的脸上露出了往日难以窥见的脆弱。
他纵然身负千家绝学,却也不知这是何症状,又该如何缓解。扶云峰上第一次见他发病时,他就看不透,如今依然一筹莫展,只能焚燃精气换得源源不断的灵力,来烘热自己的双手,供他抓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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