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玄微接下老人递来的茶水,神神道道地说:“你的恩已经还了。”
老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薛玄微却不再解,垂眸看着手边被喝见底了的柚叶茶,看萧倚鹤正专心致志嚼着山楂糖衣,突然问道:“甜吗?”
“嗯?”萧倚鹤半边腮鼓鼓囊囊,似贮了粮食的松鼠,闻言点点头,将剩下半串递到他嘴边,含糊地道:“你也想吃?”
以为他不会应,毕竟他自小便不喜欢这些甜腻之物,正要收回,谁知薛玄微却张开嘴,咬下了一口,在舌上抿了抿。
当年萧倚鹤先后屠戮数座城池,之后就被薛玄微生擒,囚禁在湖心岛。
就在那一年里,人间惨怨,薛玄微为平息动乱,不得不挨个到访这些地方,收敛残局,安抚遭受大难的百姓和小道门,亦开坛念经,超度亡魂。
凡人死后,三魂溢散在尸身周围,超度之后三魂凝一,赴往黄泉转世投胎。
而薛玄微清理过数座城池之后,却发现超度成功的亡魂远远少于萧倚鹤所屠戮之数,这个比例甚至已达到了百中无一。
这说明这些人生前,本就三魂缺失,成了行尸走肉。三魂缺一,人形同尸鬼,或痴傻,或疯癫,痛苦难耐,死后更是无法归入轮回。
而这些尸身上残留的剑气,也绝非魔气,而是至臻至纯的清灵净化之力。
当年,所有人都对萧倚鹤入魔一事感到恐惧,讳莫如深,甚至不愿提他的名字,许多细节,薛玄微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无从了解和探究。
时至今日,这些细节终于被一点点地重现。
饶是薛玄微再蠢笨,也渐渐拼凑出了当年屠城的真相。
薛玄微曾经以为,萧倚鹤是先入魔,后屠城。
不,不是的,他一直都想错了!
——这些无辜百姓的三魂,恐怕早被入魔的师尊抽走。
失魂者,表面或许看不出来,可一旦日久,必定痛不欲生,沦为无知无觉的尸鬼。面对如此多的失魂百姓,萧倚鹤无能为力,只能在这些“尸鬼”发狂之前封锁城池,以杀制之。斩杀他们的肉.身,让他们剩余的残魂免于游荡苦痛。
可是杀孽如障,成千上万条性命,即是成千上万个因果,被他一肩担起。
他即便是再天资聪颖,道术卓绝,却也是个感情充沛的人。
如此一来,如何能不骤生心魔?!
薛玄微分不清心中究竟是痛,还是震惊,亦或者是无穷的后悔。
只觉得一股酸意流入喉咙,他按着自己窒闷的胸膛,低声道:“如果我当初没有闭关……”
萧倚鹤却扯一扯他的袖子,眨着眼问:“甜不甜?”
薛玄微收了声,迟钝地看向他。
他总是这样的,每当别人难过痛苦,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润雨无声似的关怀。
薛玄微低头咯吱又一口,咬碎了糖衣,那一副凶冷表情,仿佛咬碎的是萧倚鹤纤薄无助的肋骨,嗓音却沉哑:“……苦。”
一滴糖浆融化,滴落在薛玄微的手上,萧倚鹤不知怎么想的,捧着他的手掌低头舔去了,那点甜意卷进嘴里,流进舌根,他自个儿倒是愣了愣。
按了按自己的脸颊,觉得有点热。半晌又忍不住笑说:“不苦。”
湖心岛风景秀致,身边人端方俊美,糖葫芦火红滚圆,一点都不苦。
薛玄微盯着那双勾起的唇,心尖战栗,擦净了他粘在嘴边的糖水。
其他人正觉得没眼看,纷纷扭开头去,却偏生有一人,读不懂当下气氛似的,大喇喇嚷了一声:“啊……我的眼睛!”
众:“……”
那人捂着左眼,苦叫道:“我这左眼确实突然酸痛起来,好兄弟快帮我看看!”
同桌的茶客没办法,只好扒开他的手指,这一看,倒着实吓了一跳:“嗬!你这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眼睛竟红肿成这样?”
其他人闻言也看过去,纷纷取笑他道:“这几日城里花花道道热闹的很,连暗娼都比往日多了好些,你莫不是背着家里娘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遭报应了吧?快去因若寺上烧烧香,请大师给驱驱晦气!”
那人臊得脸红脖子粗:“胡,胡说……我还尚未娶亲,哪里能背着娘子?!”
茶亭中响起一阵笑声。
萧倚鹤也跟着瞄了一眼,眉头却轻轻地皱了起来,他凑向薛玄微,小声说:“薛宗主,你也看见了吧?”
薛玄微点头。
——那只眼睛周围,确实萦绕了淡淡一层晦气。
第48章 夜眠同宿 早说想和我一起睡,还费这力……
那人揉着眼睛, 又听说柚叶茶能够驱邪消毒,立刻牛饮了一大碗,过了会, 也不知真是心诚则灵,还是对了症,眼睛慢慢好了起来,只是看东西还有些模糊。
旁人见他好些了,便也没当回事, 却仍是劝他要去因若寺烧柱香。
萧倚鹤听了,左思右想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一个寺庙,想来也是他死后才建立的。
不禁纳闷道:“此地就在天台山脚下, 山上天台寺已有数百年历史,为何不去天台寺礼佛,却要去这……因若寺?难道因若寺比那天台寺还要灵验?”
一个本地脚商摆摆手,哎了一声, 喝了口茶说:“一看你就是外乡人,天台山附近佛寺众多,各县各镇信奉的都不大一样, 互不干涉。因若寺虽建寺不长, 但寺中的大师父们和蔼可亲, 佛理精深,可解万种困顿。寺中近年来香火甚旺, 更有不少云游僧侣,都在听过方丈讲禅后留在了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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